小镇此刻就像是一块庄稼地,赶上了丰收的季节。

  有些人,只是夹杂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过一眼,就再无第二眼。

  有些人,则是那结着沉甸甸穗果的良稻,能引得无数人哄抢。

  看着满穗的稻子,有人愿意钱买个善缘,有人则更愿用强行折服的仙家手段。

  拐入泥瓶巷中的一男一女就是这两种不同的典范。

  男的头戴高冠,腰悬绿佩,身披锦缎,活脱脱一个富家公子打扮。

  女的肌肤水嫩,下巴尖尖,丹眸凤眼,身姿妖娆,从头到脚,有着一股倾泻直下的风流。

  论起身份,这两人也同样是不简单,一个是老龙城符家少主,一个是云霞山山主之女。

  两个性格大为不同的人,却半路结成盟友,互为此次小镇之旅的伙伴。

  让他们自己都感觉有些荒诞。

  站在巷口处,女子左顾右盼,满是好奇,甚至伸手去触摸黄泥墙壁,实在察觉不出蛛丝马迹,好奇问道:

  “苻南华,这里真是你说的隐蔽福地之一?为何我家老祖之前给出的堪舆形势图上,对这条巷弄并未着重标注?”

  年轻男人答非所问:“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如何报答我?”

  女子侧过身,双手十指交错放在身后,衬托得她胸口风光,愈发饱满丰硕,她半真半假柔声笑道:“任君采撷,如何?”

  不如何。

  此时此刻,有无数道目光盯着这个小镇。

  就算要来一场露水情缘,他也绝不会选择众目睽睽之下的现在。

  眼见着女子目光不移,苻南华索性将话题转移到两人此来的目的上:“宋集薪和顾璨,蔡仙子选哪个?”

  蔡金简想了想,这才道说道:“我选顾璨好了。”

  苻南华挑了一下眉头,“好,一言为定。”

  确定了各自的目标,接下来便是寻找。

  恰在此时,陈淑眼见日头渐升,便来到小院外等候陈平安。

  这几年每一年每一天都是这般。

  于陈平安而言,每天最开心的事无异于在回家的时候看到母亲在家门前等候。

  而于陈淑而言,每天最开心的事则是在家门口等待小平安的归来,看着他一天一天的长大。

  今日倒是没有等到小平安,反而在巷子里见到了两个外乡人。

  这对她来说也是希奇,鲜少有人愿意来泥瓶巷。

  “这位婶婶。”

  就在陈淑犹豫着要不要询问对方要不要帮忙的时候,苻南华却是主动凑了上来,用娴熟流畅的小镇方言土话问道:

  “想问你这边是不是住着一个叫宋集薪的人,还有一个叫顾璨的小孩子。我是京城人氏,我们家与宋集薪父亲是世交,我身边这位姑娘姓蔡,是顾璨他娘亲的娘家人。”

  娘家人?

  陈淑的表情很是古怪,宋集薪她接触的少,不知道宋家是否有这样一个故交,可顾璨不同,这小子和李槐一样,都是自家儿子的跟屁虫,断没有娘家人的说法。

  且瞧着这女子的这份气质,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姑娘,多半是有什么歪心思。

  这样想着,陈淑便不准备向他们透露真相。

  算算时间,小平安也该回来了。

  听罗先生说,小平安现在很能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刚刚才搬到这里,不知道你们说的是谁,要不你们去别处问问?”陈淑这样说道。

  “这位婶婶,你方才是不是在想什么不好的事?”

  蔡金简却是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的看向陈淑。

  她刚刚从陈淑的眼睛里看出了嫌弃、厌恶等情绪。

  可一辈子不知天地为何物的草芥又有什么资格瞧不上她。

  “蔡金简!住手!”苻南华察觉到蔡金简气息骤变,神色大变,连忙开口。

  只见巷弄之中,蔡金简好像一步就跨到了陈淑身前,她那只晶莹如羊脂美玉的纤手,迅猛拍向她的天灵盖。

  她的动作很快,苻南华的反应也很快。

  而在苻南华话音还没落下之前,蔡金简的胳膊便动不了了。

  蔡金简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的肩头,那里一只骨节分明、却蕴**恐怖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扣在自己的右肩上。

  “咔嚓!”

  清脆的一声骨裂声清晰响起。

  “呃啊——!”蔡金简猝不及防,剧痛让她那张姣好的面容瞬间扭曲变形。

  她难以置信的扭过头。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稚气未脱却因暴怒而狰狞如修罗的少年脸庞。

  你怎么敢!怎么敢!

  “平安。”陈淑叫了声。

  “娘,没事了。”陈平安脸上的狰狞瞬间敛去,如同川剧变脸般,对着脸色惨白如纸的陈淑,绽开一个极其温柔、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

  “陈姨,这里交给小平安吧。”王朱笑呵呵的搀住陈淑的胳膊,摇了摇自己手上装鱼的竹篮:“咱们煲鱼汤去。”

  陈淑有些不放心的看了一眼陈平安,然后就被王朱半劝半拖的拉进了房间。

  只在房门关闭的一瞬间,一道无形的波纹将房屋笼罩。

  让里面对外界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你们知道吗?我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前把娘拉回来。”陈平安的声音无比平静,却让蔡金简和苻南华只觉得坠入冰窖,有一股冷意顺着脊椎骨一路向上,直通天灵。

  “这位公子,蔡仙子此事做的确有错处,我们可以补偿……”

  毕竟是盟友,苻南华还想尝试着从中调和一二,但当陈平安的目光扫过苻南华时,那冰冷的杀意直接就让苻南华打了个寒颤,竟是直接错开眼神,不敢再与陈平安对视。

  “你不能动我,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你要是动我的话……”

  陈平安显然没有那个心情去听蔡金简的废话。

  下一刻,他扣住蔡金简肩膀的手猛地发力,将她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扯得一个趔趄,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狠狠扣住了蔡金简的后脑勺。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颤的巨响。

  蔡金简那张写满惊恐与痛苦的脸,被陈平安按着,狠狠砸向旁边那半人高的青石磨盘。

  坚硬的石面与血肉之躯碰撞,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

  蔡金简连惨叫都发不出,只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眼前金星乱冒,剧痛几乎让她昏厥。

  但这仅仅是开始。

  “砰!砰!砰!砰!”

  陈平安如同疯魔,赤红的双眼里只剩下冰冷的暴虐。

  一下,两下,三下……

  他死死扣着蔡金简的后脑,一次又一次,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的头颅朝着那坚硬冰冷的青石磨盘,狠狠砸下。

  动作机械而狂暴,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深巷里回荡。

  蔡金简早已不**形,整张脸血肉模糊,口鼻中鲜血狂涌,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

  苻南华看得肝胆俱裂,浑身冰凉,想冲上去,双腿却如同灌了铅。

  然而,这惨烈的虐打,似乎仍无法平息少年心中那焚天的怒火。

  陈平安猛地停手,像丢开一件肮脏的**般,将软成一滩烂泥、满脸是血的蔡金简随手抛向空中。

  她的身体划过一个抛物线,朝着冰冷的泥地坠落。

  就在她即将触地的瞬间。

  陈平安一步踏出,出现在她下方。

  他弓步沉腰,精准地抓住了蔡金简的一只脚踝。

  然后,在苻南华惊恐的目光中,陈平安如同抡动一柄破败的人形重锤,将蔡金简的身体高高抡起,再狠狠砸向地面!

  “轰——!”

  泥泞的道路上被砸出一个浅坑。

  抡起!砸下!

  抡起!砸下!

  ……

  蔡金简的身体如同一个破败的布娃娃,泥浆沾染了她华贵的衣袍,那张曾经姣好的脸孔早已面目全非,深陷在泥泞里,连呻吟都发不出了。

  巷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泥土的腥味。

  陈平安闹出的动静很大,不少街坊邻居都探出脑袋查看。

  宋集薪一脸惊恐,顾璨却是满眼的崇拜。

  而在惊恐和崇拜之外,更多的是不明所以。

  陈平安在他们眼中一直都是小小先生的模样,喜怒从不形于色。

  每次和他交谈,都能感觉到如沐春风。

  他们很好奇,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能让陈平安如此动怒。

  便在此时,一缕极其柔和、带着盎然生机的春风,毫无征兆地拂过泥瓶巷的每一个角落。

  风很轻,却恰好能够吹拂到陈平安的面庞。

  一道温润平和的声音,如同涓涓细流,在陈平安的心湖中轻轻响起:

  “陈平安,怒如火,焚人亦焚己,莫让怒火蒙蔽了你的心神。”

  齐先生……

  陈平安抡砸的动作猛地顿住,赤红的双眼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血色,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看着手中那具如同破布般气息奄奄的残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松开手。

  “噗通”一声,蔡金简残破的身体如同真正的**般,重重摔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泥浆,再无半点声息,只有微弱的带着血沫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

  陈平安脸上的暴戾彻底散去,只剩下冰冷的余烬。

  他径直走到蔡金简身边,蹲下身。

  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略显陈旧的粗布针囊。

  看着这针囊,陈平安顿了顿,这还是几年前娘亲给他缝的。

  接着,他取出十三根长短不一的银针,对准蔡金简周身各大窍穴迅速弹入。

  每一针落下,蔡金简残破的身体便剧烈地抽搐一下。

  “你做了什么?”

  苻南华问道。

  “我刺的皆是她的死穴,她最多还有半年可活。”陈平安的情绪终归是平复下来,对着苻南华说道:“感谢齐先生吧,若非是齐先生,你也要死,现在,带着她滚出这里。”

  “你可知她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就这样放我等离开。”苻南华不死心的问道。

  “那你可知道我是什么身份。”陈平安淡淡地道:“小镇不大,你可以出去打听打听,我的师父是谁,对了,我叫陈平安。”

  罗素早就对他说过,遇到事了,第一件事就是报上师承名号。

  修行界以势压人、以力压人并不丢人。

  坦白来说,假如刚刚蔡金简想要对付的是自己,他多半只是会小惩大诫一番。

  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娘亲出手。

  他知道有师父留下的剑符,娘亲不会出事。

  他也知道有齐先生注视,齐先生不会让娘亲出事。

  但,这都不是蔡金简动手的理由。

  将自家被打烂的栅栏修好,又将磨盘上的血渍以剑符剑气处理干净,陈平安这才对着乡塾的方向深深的作了一揖:“今日多谢齐先生。”

  又是一道春风拂过,像是在回应。

  小院外的时间瞬时逆流,血渍、泥泞、坑洞,皆是消失不见。

  ……

  “这小子好重的杀性。”顾璨的小院里,自称为真君的老人啧啧称奇道:“也不知是哪个杀胚教出来的徒弟。”

  妇人则是疑惑道:“就是村南边的一个木匠,他莫不是也是神仙中人?”

  “木匠?叫什么名字?”老人随口问道,手上却是接连结印。

  一道充斥着阴祟杀机的符箓很快凝聚在手心。

  “好像姓罗,没怎么见过,不太了解。”妇人想了想,终归还是摇了摇头。

  原先因为羡慕嫉妒陈家越来越好的生活,她还拜托过陈平安看能不能把顾璨也带进店铺当学徒。

  但后来陈平安说他师父说和顾璨没有缘分,就没有收。

  她便因此记恨上了陈平安,也记恨上了那个姓罗的师父。

  简直有眼无珠不识好歹,竟然不收下她儿子。

  还有陈平安也是,一看就没有认真的和他师父说,就是担心顾璨过去抢了他的地位。

  “我知道我知道,”顾璨这时候从屋外面跑了进来,不顾母亲的呵斥大声道:“罗素,陈平安的师父叫罗素。”

  “叫什么?”名唤刘志茂的老人动作一滞,只听顾璨重复道:“罗素,就叫罗素。”

  没有任何犹豫,刘志茂将手上已经成型的符箓捏碎,对着顾璨母亲冷声说道:“以后像这种事情应该提前说,你险些害死我们所有人。”

  见刘志茂发这样大的火,妇人虽是不解,却还是连忙跪下磕头。

  顾璨却是巍然不惧,一步挡在妇人身前,抽出腰间陈平安给他雕刻的那柄木制短刀,横刀相向,严阵以待:“我可告诉你,陈平安是我大哥,我要是出事了,他绝对不会放过你。”

  刘志茂冷哼了一声,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威胁对他很有作用。(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