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

  黄秀秀侧卧在床,瞥见婆婆贾张氏那不满中带着审视的眼神,心中不由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轻轻抬手,从贴身衣袋里摸索出卷得整整齐齐的十元钱,递给正在灶边忙活的贾东旭,声音虽轻却清晰:

  “东旭,今儿下午从医院回来那会儿,我运气好,竟在医院门口捡着了十块钱。”

  “明天你下班,绕去菜市捎只肥母鸡回来吧,炖点汤。”

  “这孩子刚落地,我奶水还跟不上,得补补。”

  贾东旭愣神间还没接话。

  一旁的贾张氏一听到“钱”字,顿时两眼放光。

  她一个箭步凑上前,嗓音又急又尖:

  “秀秀!”

  “下午去医院,我可也是一路陪着的!”

  “见财有份,这钱怎么说也得有我一半!”

  “你可不能独吞!”

  自打那一千块钱不翼而飞,贾张氏就像被剜了心头肉,日夜难安。

  此刻听说有现钱,哪肯轻易放过,恨不得立刻就能分一杯羹。

  黄秀秀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妈,您这想得可忒美了。”

  “这钱是我自个儿捡的,跟您有什么相干?”

  “再说了,那还是您撂下我们娘俩、自个儿先气冲冲走之后的事儿。”

  “您要是当时没走那么急,没准这运气就落您头上了呢!”

  贾东旭原本心里还有点嘀咕。

  下午在医院他似乎一直陪着,没见媳妇弯腰捡东西啊?

  但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便以为是自己在办手续没留意的那会儿,也就消了疑心。

  他哪里知道,这十块钱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之财。

  而是黄秀秀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拿出来的。

  她虽没外出工作,但之前捏着易中海还钱那事的把柄,私下里得了整整一百块的“封口费”。

  后来更是机缘巧合,把婆婆贾张氏藏在地窖里的那一千块钱悄无声息地挪到了自己名下。

  眼下,她手头可比这屋里谁都宽裕。

  贾东旭那点工资,每月雷打不动要上交一部分给贾张氏,剩下的勉强支撑一家几口的嚼用,根本剩不下几个子儿。

  若直接拿钱出来说要买好吃的,贾张氏必定横加阻拦,撒泼打滚也能把事儿搅黄。

  如今她正在月子里,身心俱疲,没精神跟婆婆硬碰硬,才想出这么个“捡钱”的法子。

  横竖这钱最初也是从贾张氏那儿来的,她花着一点也不心疼。

  眼见婆婆脸色变了几变,黄秀秀趁热打铁,语气平淡的说道:

  “既然您开了这个口,东旭明儿个还得照常上工,炖鸡汤这活儿,索性就劳烦妈您来张罗。”

  “外头市价,一只不错的母鸡大概一块钱。”

  “您去挑一只,炖得烂烂的,我给您一块二。”

  “您要是乐意,这事就这么定下。”

  “明儿个我见到砂锅里冒着热气的鸡汤,钱立马给您。”

  她话说得干脆利落,不像儿媳对婆婆,倒像是街面上谈生意一般。

  贾张氏眼珠一转,心里飞快盘算。

  一块二,刨去鸡本一块,能净落两毛钱!

  这活儿轻松,不过费点柴火工夫,炖好了汤,自己怎么着也能先喝上几碗鲜的……

  这简直是送上门的便宜!

  贾张氏立刻拍板:

  “成!就这么说定了!”

  “明儿一早就我去买鸡!”

  “秀秀,你可是当着东旭的面说的,到时候可不能赖账!”

  黄秀秀淡淡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嘲讽:

  “瞧您说的。”

  “我如今是坐月子的人,还能为了一只鸡骗您?”

  “往后这日子还长着呢,我不想安生过了?”

  贾张氏自然也听出了那话里的刺儿。

  但看在即将到手的两毛钱和香喷喷的鸡汤份上,她只当没听见。

  撇撇嘴,心满意足地盘算着,明天去哪家摊贩能挑到更肥便宜的鸡去了。

  .......

  几天后的夜晚。

  大前门小酒馆已近打烊时分。

  原本冷清的堂屋里却陆续走进了二十来人。

  这些人彼此都面熟。

  多是前门大街一带开裁缝铺的掌柜或能主事的。

  有仍守着自家小本经营的私人老板。

  也有已纳入合营、身为公方经理的。

  他们被引到角落里坐下,个个面色忐忑,相互间只点头示意,低声寒暄都透着几分心不在焉的谨慎。

  白天时,他们陆续接到口信,说是街道办的苏远主任晚上在小酒馆有要事相商,请务必到场。

  这话一听,不少人心里当即就“咯噔”一下。

  这场面,听着怎么那么耳熟?

  上次粮食价格疯涨那会儿,苏主任不就是这般把几家大粮商请到小酒馆“商量事”吗?

  结果呢?

  那四个蹦跶得最欢的粮商,后来可就再没见着影了!

  一想到这儿,众人只觉得脖颈后头凉飕飕的。

  这哪是商量事,分明是鸿门宴啊!

  可害怕归害怕,谁敢不来?

  这位苏主任年纪虽轻,手段却厉害得很。

  在前门这片地界上,没人敢不买他的账。

  真要驳了他的面子,往后还想不想安稳做生意了?

  于是,再是不安,也只能硬着头皮前来。

  相较之下,那些已合营店铺的公方经理神色稍定,毕竟身份上与苏远算是对等。

  而那些尚未合营的私人老板,则简直是如坐针毡,额角都渗出了细汗。

  没等多时,苏远带着陈雪茹从门外进来。

  众人一见,纷纷起身,脸上挤出笑容打招呼:“苏主任,您来了……”

  苏远笑容和煦,摆手示意:

  “都坐,都坐,别客气。”

  “今儿个找大家来,不是以街道办主任的身份。”

  “而是以雪茹丝绸店公方经理的身份。”

  “我有点生意上的合作想跟大家伙商量商量,是好事儿。”

  尽管他口称“好事”,但在座众人脸上的疑虑和不安并未减少半分,反而因为他的笑容更加提心吊胆。

  苏远也不多客套,直接将带来的一个布包打开,取出一套叠得整齐的衣服,抖开后铺在众人面前的桌子上。

  “大家瞧瞧这个。”

  苏远手指点着衣服,说道:

  “这是我们丝绸店新出的工作服样版。”

  “我这儿刚接了个大单子,轧钢厂那边订的,要得急,数量也不小。”

  “光靠我们店里那几台缝纫机,就是把人都累趴下也赶不出来。”

  “所以啊,就想到咱们前门大街的各位同行了。”

  说到这。

  苏远环视一圈,继续道:

  “虽说平日里咱们各家是竞争关系。”

  “但遇到这种忙不过来的好事,也该有钱一起赚不是?”

  “料子由我们雪茹丝绸店统一提供。”

  “各位只负责按样加工。”

  “一件衣服,我给两块钱的工钱。”

  “怎么样,有没有人愿意接这活儿?”

  现场出现片刻寂静,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狐疑之色更浓。

  苏主任找他们,就为这事?

  听着倒确实是桩生意。

  可他自家吃不下的单子,怎么就敢往外揽?

  还主动分给大家?

  很快,众人的注意力被桌上的衣服吸引过去。

  仔细一看,样式确实不复杂,就是结实的劳动布工装,针脚活计对他们这些老师傅来说毫无难度。

  加工费一件两块,这价钱相当不错了。

  苏远也说了,这是厂里的工作服,统一样式,做熟了速度更快。

  店里要是安排好人手加班赶一赶,一天做出十套八套不成问题。

  这就是二三十块的进项,抵得上平时好几天的营收了。

  陈雪茹安静地站在苏远侧后方,看着众人的反应,手心却微微沁出汗来。

  几天前,苏远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从区委黄书记那儿拉来了轧钢厂五千套工作服的订单时,她惊得差点说不出话。

  等听到合同要求半个月内先交付三千套时,她更是觉得天旋地转。

  五千套!

  半个月交付三千套!

  这怎么可能?

  雪茹丝绸店就算把那十台缝纫机全天候开着,人歇机器不歇,一天撑死了也就能出五十来套。

  半个月,满打满算不到八百套,连三千套的零头都够不上!

  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当时就急了。

  虽然知道苏远能耐大。

  但这样硬接明显做不到的订单,岂不是自找麻烦?

  还会损了他的名声。

  可苏远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笑着说他有办法。

  直到今晚来到小酒馆,听到他对这群裁缝铺老板们说出“代加工”的计划。

  陈雪茹才恍然大悟。

  继而震惊不已。

  原来生意还能这么做?!

  把订单拆开,分给同行一起做?

  这简直闻所未闻!

  苏远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稀奇。

  在他来看,这就是最基础的“代加工”模式。

  后世那些大品牌哪个不是这么干的?

  自己掌握设计和渠道,生产外包。

  无非是他把这个概念提前到了这个时代,并且规模搞得稍微大了点。

  他相信,这种分散接单、集中交货的模式,以前肯定也有人小范围做过。

  只是没人像他这样,光明正大地把它当成一个解决大规模产能问题的方案提出来。

  在场的裁缝铺老板们低声交头接耳了一番,犹豫的时间并不长。

  没办法,现在生意实在难做。

  不管是私营还是合营的铺子,一天到晚也接不到多少活,机器和人手时常闲着。

  店里就算只有两三台缝纫机,三四个人,一天加紧干出十套,就能稳拿二十块钱加工费,这可比等零散客上门强太多了!

  更何况,这事儿是苏远主任牵头。

  换作别人,他们还得担心对方是不是骗子,拿了货不给钱。

  但苏主任的为人……

  虽说外面传他手段厉害,有点“阎王”脾气,可还真没听说他坑蒙拐骗、说话不算数过。

  他点头的事,那就一定有保障。

  想通了这点,众人不再犹豫,纷纷开口应承下来。

  这个说“苏主任,我那儿能接一百套!”,那个喊“我们店能赶一百五十套!”。

  很快,大家就根据自家店铺的实力,你一百我两百地,把第一批三千套的份额认领得差不多了。

  陈雪茹赶紧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和笔,一一记下每家应承的数量和交期,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明天一早,她就得安排伙计把相应的布料和样品图纸给各家送过去。

  等到这些裁缝铺老板们怀着或兴奋或忐忑的心情陆续离去,小酒馆里重新安静下来。

  陈雪茹看着本子上记下的密密麻麻的数字,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仿佛刚才经历了一场奇特的梦。

  此时酒馆里已无外人。

  只剩下阮红梅、紫怡还在收拾桌椅。

  徐慧真也在柜台后清算今日的账目。

  刚才那一幕她们都看在眼里,此刻脸上都带着惊奇和探究的神色。

  阮红梅跟苏远现在也很熟了。

  她忍不住担忧地问道:“小苏,你这么干……这、这算不算是‘投机倒把’啊?万一上面追究起来,会不会有麻烦?”

  这话问出了其他几人心中的疑虑。

  大家都看向苏远,目光里带着担忧。

  苏远闻言却笑了起来,语气轻松:

  “红梅姐,你们啊,是还没从老观念里转出来。”

  “要是搁以前,雪茹丝绸店还是私铺那会儿,我这么干,那肯定得被人扣上个‘投机倒把’的帽子。”

  “但现在不一样了,咱们店是挂了牌的‘公私合营第一店’,好歹也算半个国营身份了。”

  “我这是合理调配资源,解决生产难题,顺利完成国家厂矿的订单,怎么能叫投机倒把呢?”

  苏远顿了顿。

  看着她们依然有些迷茫的神情,他继续解释道:

  “我这么干,非但没麻烦。”

  “回头我把这事写成报告往上面一递。”

  “说明我们如何联合街道手工业力量,保障了轧钢厂的生产后勤。”

  “说不定还能得个表扬呢!”

  “啊?这……还能这样?”阮红梅、紫怡几人都听傻了,张着嘴,面面相觑。

  可仔细琢磨苏远的话,又觉得句句在理,无从反驳。

  是啊,公私合营了,性质变了,做事的方法和道理自然也就不同了。

  只是她们一时还无法完全适应这种转变,心里总有点干惯了“私活”突然要走“明路”的不真实感。

  想到那原本让人愁云惨淡、几乎无法完成的五千套订单,竟被苏远用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轻松化解。

  虽然早就知道苏远本事大,但此刻亲眼所见,她们心中仍是涌起由衷的钦佩。

  苏远转向陈雪茹,语气变得务实:

  “雪茹,明天上午你就抓紧安排人。”

  “把各家所需的布料和样品图纸一一送过去。”

  “盯紧点,各个环节都不能出岔子,务必保证这批工作服按时、保质地交到轧钢厂手里。”

  陈雪茹郑重点头:“放心吧,我明天一早就办。”

  事情有了着落,她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一股强烈的疲惫感随之涌上。

  她抬眼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对一旁的紫怡招招手:

  “紫怡,时候不早了,你送我回去吧,真是困得睁不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