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殿内,死寂。

  那份写满了血与火的战报,如同一片枯叶,飘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之上。

  李道宗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

  他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片,死人般的灰白。

  满朝文武,无人出声。

  他们只是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江夏王,看着龙椅前那个,负手而立的帝王。

  那眼神中,有震撼,有敬畏,更有,一种对未知力量的,本能的恐惧。

  萧羽。

  这个名字,在今日之前,于他们而言,是少年得志,是圣眷正隆,是那句“封狼居胥”的狂言。

  可在此刻之后,这个名字,代表着火海,代表着炼狱,代表着十几万条,灰飞烟灭的亡魂。

  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成了一尊,用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杀神。

  “陛下!”

  一声洪钟般的怒吼,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丘行恭大步出列,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极度的兴奋。

  他单膝跪地,声震屋瓦。

  “冠军侯此等不世奇功,若不重赏,何以安天下将士之心!何以彰我大唐天威!”

  他这一声吼,像一道惊雷,劈醒了所有失魂落魄的朝臣。

  “臣附议!”

  “冠军侯之功,当赏!”

  “请陛下,重赏冠军侯!”

  武将的队列中,呼声,连成一片。

  他们看着李道宗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幸灾乐祸。

  太子李建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既为这场大胜而喜,又为萧羽那愈发不可控制的威望,而感到深深的忧虑。

  秦王李世民,则负手而立,他看着那份掉落在地的战报,眼眸深处,是棋逢对手的欣赏,与一丝,一闪而逝的战意。

  “陛下。”

  相邦裴寂,从文臣队列中走出,他躬身行礼,声音沉稳。

  “丘将军所言甚是。”

  “冠军侯以雷霆之势,荡平西秦之患,更重创刘武周、王世充两大寇,此功,于国有大益。”

  “当赏,亦当重赏。”

  “臣等,附议!”

  这一次,是满朝文武,齐齐躬身。

  那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在章台殿内,回荡。

  李道宗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他能感觉到,那一道道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他的身上。

  他知道,他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李渊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李道宗的身上。

  那眼神,平静,却又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江夏王。”

  “朕,也想听听你的意思。”

  李道宗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缕血丝,从他的嘴角,缓缓渗出。

  他抬起头,迎上李渊的目光,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臣……附议。”

  “好。”

  李渊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缓缓走回御阶之上,重新坐定。

  那股君临天下的威压,再次笼罩了整个大殿。

  “王德。”

  “奴婢在。”

  “取朕的笔来。”

  “朕,要亲自为冠军侯,草拟封赏诏书。”

  王德躬身应是,很快,一张明黄色的,织有云龙暗纹的丝帛,被小心翼翼地,铺在了御案之上。

  李渊提起朱笔,沉吟片刻,那洪亮的声音,传遍了殿内每一个角落。

  “制曰:”

  “冠军侯萧羽,有盖世之功者三。”

  “其一,以身为饵,洞悉敌谋,将计就计,此为定国之智!”

  “其二,火烧南阳,一战而歼敌十八万,阵斩敌酋裴中、魏泰,此为扬威之勇!”

  “其三,收降卒之心,安西秦之地,使十万大军,尽归大唐,此为靖边之德!”

  “智、勇、德三者兼备,实乃国之柱石,世之良将!”

  李渊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李道宗的心上。

  “朕心甚慰!”

  “今,特下诏,封赏如下:”

  李渊的目光,扫过下方,那一张张屏息凝神的脸,声音,陡然拔高。

  “冠军侯萧羽,爵,连晋两级,为十五爵之少上造!”

  “拜为上将,总统一军,西秦军务,皆由其决断,无需上报!”

  轰!

  总统一军!

  军务自专!

  这已经是,人臣之极。

  是一个武将,所能达到的,权力的巅峰。

  李道宗的脸,又白了一分。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与李勣,在朝堂之上,再无半分优势可言。

  可李渊的封赏,还未结束。

  “赐,黄金万两,白银十万两,奴婢三百人!”

  “其麾下私兵,允扩充至,两千五百人!”

  这已经是,亲王级的待遇。

  李渊顿了顿,他放下笔,目光,再次,落在了李道宗的身上。

  那眼神,像一把刀,将李道宗最后的一丝尊严,彻底剥离。

  “江夏王封地,王家村,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朕以为,赐予冠军侯,作其食邑,最为妥当。”

  “即日起,收回江夏王封地,改赐,上将萧羽!”

  “噗——”

  李道宗再也压抑不住,一口心血,猛地喷出,洒在了身前的金砖之上。

  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夺其封地,赐予政敌。

  这是羞辱。

  更是,警告。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位帝王,是在用最酷烈的方式,告诉天下人。

  谁敢动萧羽,就是动他李渊的,逆鳞。

  “拖下去。”

  李渊看着那个昏死过去的侄子,语气,没有半分波澜。

  两名禁卫上前,将李道宗,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出了大殿。

  李渊的目光,重新回到诏书之上。

  “王德。”

  “奴婢在。”

  “拟两份诏书,一份,八百里加急,送往西秦。”

  “另一份……”

  李渊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了些许。

  “派个妥当的人,亲自去一趟陕州三里村,将这份喜讯,送到冠军侯的夫人手中。”

  “告诉她,他的夫君,是盖世的英雄。”

  “也告诉她,朕这个做君主的,替他,向她赔罪了。”

  “孩子,快要出世了,他这个做父亲的,却不能陪在身边。”

  “这是朕,给她的补偿。”

  王德躬身领命,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红。

  自古帝王,有几个,能将臣子的家事,记挂到如此地步?

  冠军侯,圣眷之隆,已是前无古人。

  李渊处理完封赏,神色,再次变得锐利。

  他走下御阶,来到那副巨大的,堪舆图前。

  他拿起一根长杆,重重地,点在了北方的,马邑。

  “裴中已死,刘武周,已是断臂之虎!”

  “王世充,损兵折将,龟缩洛阳,短期之内,不足为惧!”

  “此,乃天赐我大唐,一统北方的,绝佳良机!”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决断。

  “朕意已决!”

  “即日起,倾全国之力,先行北伐,荡平刘武周!”

  “而后,大军东出,剑指洛阳!”

  “相邦!”

  “臣在!”

  “大军粮草、军械,由你总领,两月之内,必须筹措完毕,送至函谷关!”

  “臣,遵旨!”

  “长孙无忌!”

  “臣在!”

  “你辅佐秦王,居中调度,制定详尽的作战方略!”

  “臣,遵旨!”

  李渊一道道命令下达,整个大唐的战争机器,在这一刻,开始高速运转。

  “两月之后,朕要看到,我大唐的旌旗,插满整个河东!”

  “退朝!”

  李渊说完,转身,大步离去,那龙袍的下摆,在空中,划出一道霸烈的弧线。

  ……

  甘露殿。

  夜,深了。

  所有的宫人都被屏退。

  李渊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

  他的脸上,再无白日里的霸气与威严,只剩下,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疲惫。

  他的脑海中,依旧是那份战报。

  萧羽的计策,天衣无缝。

  萧羽的手段,狠辣果决。

  可李渊的心中,却有一个,无人知晓的疑惑。

  他给萧羽的密令中,只让他,相机行事,击退联军。

  可萧羽,却选择了,全歼。

  他,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个俘虏去交换赎金的机会。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自己,展示他的獠牙吗?

  还是说……

  李渊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那个从南阳,指向马邑的,无形的箭头上。

  他是在告诉朕,他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为朕,北上,饮马突厥?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在李渊的心中,升起。

  他没有在诏书中,给萧羽下达任何,下一步的作战命令。

  他想赌一把。

  赌这个年轻人,能看懂他心中,那份,比一统天下,更急迫的渴望。

  他的手,轻轻抚上胸口。

  那里,藏着一枚,早已被体温捂得温热的,小小的,用丝线串起的,狼牙。

  “冬儿……”

  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刻在他灵魂深处的名字。

  “再等等我。”

  “等我,一统天下,君临四海。”

  “我便去,寻你。”

  “哪怕,踏遍这九州的,每一寸土地。”

  他看着那轮明月,眼神,变得无比温柔。

  萧羽。

  你是我,最锋利的刀。

  帮我,斩断这乱世。

  帮我,早一日,找到她。

  朕,许你,一个超越白起,名垂千古的,未来。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王德,小心翼翼的声音。

  “陛下。”

  “孙神医,求见。”

  李渊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眼中的温柔,瞬间被一股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孙思邈那萧索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他看上去,比在南阳时,更加苍老了。

  那双曾洞悉世情的眼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

  “老臣,参见陛下。”

  他躬身行礼,声音,沙哑干涩。

  “孙公,不必多礼。”

  李渊走上前,亲自将他扶起。

  他看着孙思邈那张憔悴的脸,心中,一阵刺痛。

  “你……都去了?”

  “去了。”孙思邈点了点头,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失望。

  “陕州,三里村。”

  “没有……没有一个叫赵冬儿的人。”

  “那里,也从未有过,一场大火。”

  李渊的心,沉了下去。

  他拉着孙思邈,走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

  他挥了挥手,王德会意,端上两杯热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关上了殿门。

  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李渊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悲伤的老人,这个,他未来的岳父。

  他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孙公。”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是我,对不起阿房。”

  “是我,无能。”

  阿房。

  听到这个名字,孙思邈那死寂的眼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那是他女儿的,小名。

  “当年,她珠胎暗结,我却……我却正被杨广猜忌,自身难保。”

  李渊的眼中,充满了痛苦与悔恨。

  “我只能,将她,秘密送往陕州乡下,托付给我最信任的部下。”

  “我以为,等我起兵之后,便能,将她风风光光地,接回来。”

  “可我没想到……”

  他说到这里,已是虎目含泪。

  “我没想到,那场大火,会烧掉我所有的一切。”

  “陛下……”

  孙思邈看着眼前这个,在人前,威严霸道的帝王,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叹了口气。

  “老夫,不怪你。”

  “老夫知道,你为了找她,才要,一统这天下。”

  “老夫,都明白。”

  李渊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下自己的情绪。

  “孙公,朕让你去西秦,你见到那萧羽了。”

  他换了个话题。

  “你觉得,他,如何?”

  孙思邈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站在城头,独自面对十八万大军,依旧平静如水的年轻人。

  浮现出那个,在帅帐之内,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残忍话语的,少年。

  “他……”

  孙思邈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很年轻,年轻得,不像一个执掌十五万大军的总管。”

  “可他的心,却比老夫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狠,都要硬。”

  “火烧南阳,十几万条人命,在他眼中,仿佛,只是棋盘上的,一串数字。”

  “军中将士,敬他,畏他,视他如神明。”

  李渊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

  这,与他从战报中,看到的萧羽,一模一样。

  “只是……”

  孙思邈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

  “只是,老夫观其样貌……”

  他抬起头,仔细地,端详着李渊的脸。

  “怎么了?”李渊问道。

  “他那双眼睛,那双看人时,仿佛能看透你心底的眼睛,与陛下您年轻时,像了,至少七分。”

  李渊的心,猛地一跳。

  “而他那高挺的鼻梁,和那紧抿的嘴唇……”

  孙思邈的声音,开始颤抖。

  他仿佛又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像极了……像极了老夫那苦命的女儿,阿房。”

  轰!

  李渊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呆呆地看着孙思邈,嘴巴微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像我?

  又像……冬儿?

  这……这怎么可能?

  “老夫知道,这很荒唐。”孙思邈苦笑一声。

  “或许,只是巧合。”

  “或许,是老夫,思念女儿,思念得,魔怔了。”

  他站起身,对着李渊,再次躬身。

  “陛下拜他为上将,是明智之举。”

  “此子,若用得好,可为陛下,横扫天下。”

  “老臣,告退了。”

  孙思邈说完,转身,缓缓地,走出了甘露殿。

  李渊没有挽留。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月光,透过窗格,照在他那张,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的脸上。

  萧羽。

  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立刻,见到他。

  他想亲眼,看一看。

  那个与他,与他此生挚爱,都如此相像的年轻人,究竟,是何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