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墌城,总管府。

  府内,一片肃杀。

  往日里巡逻的卫士,数量增加了三倍不止。

  每一个路口,都站着披坚执锐的甲士,眼神警惕,盘查着每一个过往的仆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草味,混杂着压抑的紧张。

  主卧之内,光线昏暗。

  萧羽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嘴唇上毫无血色,胸口的衣衫下,渗出大片的“血迹”。

  他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刘文静躺在隔壁的软榻上,情况看起来更糟,花白的胡子沾染了“血污”,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李勣坐在床边,眉头紧锁,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忧虑与疲惫。

  他时不时地,为萧羽擦去额头的“冷汗”。

  这出戏,演得滴水不漏。

  “人都清出去了?”

  床上那个“垂死”的萧羽,忽然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清明一片,哪里有半分重伤的模样。

  李勣点了点头,声音压得很低。

  “府内所有下人,都已集中看管。”

  “现在这里的,都是我们自己人。”

  萧羽坐起身,一把扯掉胸口那块浸透了鸡血的布条,随手扔在地上。

  他走到桌边,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刘大人,别装了。”

  软榻上,刘文静长出了一口气,也坐了起来。

  他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一脸的哭笑不得。

  “总管,您这法子,可真是折煞老夫了。”

  “这几日躺下来,我这把老骨头,比打了场仗还累。”

  萧羽笑了笑。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戏演得真,鱼儿才会上钩。”

  李勣站起身,走到萧羽身边,神情恢复了往日的精明与锐利。

  “主上,长安的密报到了。”

  “陛下,已经配合我们,将戏唱了下去。”

  “丘行恭将军正率军‘驰援’,李道宗被委以‘重任’,负责调度粮草。”

  萧羽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让他调。”

  “他调得越多,越快,将来,我们收缴得也越方便。”

  刘文静听着他们主仆二人的对话,心中感慨万千。

  他看着萧羽,忍不住问道。

  “总管,那日行刺的刺客,当真有两拨人?”

  “不错。”萧羽的目光,变得深邃。

  “罗网,是刘武周和王世充的刀。”

  “他们要的,是我和刘大人的命,目的是让西秦大乱。”

  他顿了顿,看向李勣。

  “但另一拨人,那些悍不畏死的玄甲卫,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我。”

  李勣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他早已猜到了。

  刘文静却是一愣。

  “不是总管?那他们……”

  “他们的目标,是李勣。”萧羽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或者说,是未来的,大唐相邦。”

  轰!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刘文静的脑中炸响。

  他瞬间明白了。

  能驱使王世充的玄甲卫,又对相邦之位如此觊觎的,整个大唐,只有一人。

  “江夏王……李道宗!”

  刘文静失声叫道,额头上,渗出了真正的冷汗。

  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党同伐异,竟然到了如此不择手段的地步。

  “他为何要杀玄邃?”刘文静不解。

  “因为他怕。”萧羽淡淡地说道。

  “他怕一个才能,心智,谋略,都远胜于他的李勣,挡住他拜相封侯的路。”

  萧羽的目光,转向了刘文静,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人心。

  “刘大人,您以为,除掉了李勣,下一个,会是谁?”

  “满朝文武,论资历,论声望,论圣眷,谁,又是他李道宗最大的对手?”

  刘文静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着萧羽,又看了看李勣,一股寒意,从心底,直冲天灵盖。

  他明白了。

  他,刘文静,才是李道宗的下一个目标。

  萧羽保下了李勣,便成了李道宗的眼中钉。

  而他刘文静,只要还活在朝堂之上,就是李道宗无法逾越的大山。

  所以,李道宗要借刀杀人。

  借刘武周和王世充的刀,将他们三人,一并埋葬在这西秦之地。

  好狠毒的心!

  好阴险的计!

  刘文静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看着萧羽,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同僚之间的欣赏,而是盟友之间的,倚重与信赖。

  “多谢总管,点醒老夫。”

  他对着萧羽,深深一揖。

  这一拜,是真心实意。

  萧羽坦然受之。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要让刘文静这只官场老狐狸,彻底与自己绑在同一辆战车上。

  “好了,不说这些烦心事。”

  萧羽走到沙盘前,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

  那股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统帅之风,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斥候来报,刘武周,已经动了。”

  他拿起代表敌军的黑色小旗,在沙盘上缓缓移动。

  “其先锋大将裴中,率五万新兵,已至雁门关。”

  “郭开坐镇马邑,正疯狂征敛钱粮。”

  “这头北方狼,果然以为,我们成了案板上的肉。”

  李勣冷笑一声。

  “一群乌合之众,也敢觊觎西秦。”

  “主上,我们何时收网?”

  “不急。”萧羽的手指,点在沙盘上的一处狭长的谷地。

  “我要的,不是击溃他们。”

  “我要的,是全歼。”

  他抬起头,看着二人。

  “我要一战,就打断刘武周的脊梁骨。”

  “我要让他,再也无力南下一步。”

  刘文静与李勣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处谷地。

  “南阳道?”刘文静皱起了眉。

  “此地,是通往高墌的必经之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裴中不是蠢货,他不会轻易将大军,带入这等绝地。”

  “他会的。”萧羽的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因为,我会亲自,把他‘请’进去。”

  他拿起一枚令旗,插在南阳道的入口。

  “传令张彪,率三万兵马,驻守谷口,只做佯攻,一触即溃。”

  “再传令王虎,率五万大军,携带所有火油、硫磺,埋伏于两侧山岭之上。”

  “裴中新兵在手,急于求成,见我军‘不堪一击’,必然会长驱直入。”

  “待他全军入谷……”

  萧羽的手,做了一个收紧的动作。

  “火攻。”

  他只说了两个字。

  刘文静与李勣的眼前,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火光冲天,哀鸿遍野的人间炼狱。

  断其前路,焚其归途。

  五万大军,将在这条狭长的谷道中,化为焦炭。

  好狠的计策。

  好绝的杀心。

  刘文静看着萧羽,只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心思,比那万丈深渊,还要深不可测。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亲卫在门外高声禀报。

  “启禀总管!”

  “长安派来的御医,孙思邈孙神医,已到府外!”

  三人对视一眼,脸上的神情,瞬间切换。

  萧羽重新躺回床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刘文静也迅速躺好,闭上了眼睛。

  李勣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再次挂上了那份沉重的忧虑。

  “快,快请孙神医进来!”

  ……

  孙思邈提着药箱,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步履如风地走入总管府。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矍铄如电。

  一路上,看着府内这草木皆兵的景象,他的眉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

  情况,当真如此严重?

  他不敢怠慢,一进主卧,便直奔床榻。

  “总管如何了?”他沉声问道,声音中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李勣连忙上前,对着孙思邈行了一礼。

  “孙神医,您可算来了。”

  “总管他……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伤口反复迸裂,高烧不退……”

  李勣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演得入木三分。

  孙思邈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他走到床边,坐下,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了萧羽的手腕上。

  脉象平稳,沉雄有力。

  哪里有半分重伤垂死的迹象?

  他又掀开被子,看了看萧羽胸口的“伤处”。

  血迹虽多,却无半点伤口,连皮都没破一块。

  孙思邈那搭着脉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榻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刘文静。

  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满脸“焦急”的李勣。

  他活了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这三个人,在演戏。

  他心中,瞬间了然。

  陛下派他来时,那句“到了西秦,一切,听冠军侯安排”,此刻,他才算真正品出味来。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站起身。

  “总管的伤势,确实很重。”

  他转过身,对着跟来的随从和府中的仆役,沉声说道。

  “老夫需要绝对的安静,来为总管施针。”

  “你们,都退下吧。”

  “李将军,你留下,为老夫护法。”

  “是。”

  众人领命,躬身退出了房间。

  待房门关上,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寂静。

  李勣刚要开口,孙思邈却摆了摆手。

  他走到刘文静的榻前,伸手在他的人中上,轻轻一掐。

  “哎哟!”

  刘文静吃痛,一下坐了起来。

  “孙神医,你……”

  孙思邈看着他,又看了看床上那个,已经睁开眼睛,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萧羽。

  他捋了捋胡子,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行了。”

  “两位大人,还有冠军侯,都别演了。”

  “陛下的意思,老夫,明白了。”

  萧羽哈哈一笑,从床上一跃而下,对着孙思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小子萧羽,见过孙神医。”

  “让您老人家,受惊了。”

  孙思邈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在了萧羽的脸上。

  当他看清萧羽的眉眼,看清他那挺直的鼻梁,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时。

  孙思邈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手中的药箱,“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失态的神情。

  像……

  太像了!

  这眉眼,这神韵,简直和那个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

  孙思邈伸出手,指着萧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张绝美的,带着淡淡忧愁的脸。

  霜华……

  他的女儿……

  萧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愣。

  “孙神医,您怎么了?”

  他上前一步,想要去扶。

  孙思邈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后退一步,双眼死死地盯着萧羽,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狂喜,有悲伤,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探寻。

  刘文静和李勣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孙神医,您可是旅途劳顿,身体不适?”刘文静关切地问道。

  孙思邈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失态了。

  “无妨,无妨。”

  他弯腰,捡起药箱,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夫……只是看到冠军侯,想起了一位故人。”

  “一时……一时有些感慨。”

  他不敢再看萧羽的脸,转过身,从药箱里拿出一些瓶瓶罐罐。

  “既然是演戏,那就要演全套。”

  “老夫这里,有些特制的药粉,闻起来,与常年卧病之人的气息,一模一样。”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事情上。

  可他的眼角余光,却始终,无法从那个年轻人的身上挪开。

  ……

  夜深。

  孙思邈独坐在自己的营帐之内。

  他没有点灯。

  黑暗,能让他更好地思考。

  白日里的一幕,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

  那张脸。

  那张与他女儿霜华,有着七八分相似的脸。

  “冠军侯,萧羽……”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羽。

  他的指尖,在颤抖。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他那刚刚出阁,却被夫家以无所出的名义,休弃回府的女儿。

  他为女儿把脉,却发现,她并非无法生育,而是……已有身孕。

  他至今,都还记得,女儿当时,**着自己的小腹,脸上那既幸福,又悲伤的表情。

  “爹,我给他取好名字了。”

  “若是男孩,便叫‘羽’。”

  “愿他,能像凤凰的羽翼,挣脱这世间所有的枷锁,自由翱翔于九天之上。”

  羽……

  萧羽……

  孙思邈猛地站起身。

  巧合?

  天下间,哪有这么多巧合?

  他又想起了丘行恭在长安所说的话。

  冠军侯的夫人,手上,戴着一枚凤凰戒指。

  那对龙凤戒,是当年,他那苦命的女儿,和那个人……

  孙思邈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

  他再也坐不住了。

  一个让他浑身血液都为之沸腾的念头,疯狂地涌了上来。

  他冲出营帐,不顾守卫的阻拦,直奔萧羽的卧房而去。

  他要问清楚。

  他必须要问清楚!

  那个孩子,是不是还活着!

  那个孩子,是不是……就是他!

  他的外孙!

  那个他以为,早已在那场滔天的大火中,与他女儿一同逝去的,亲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