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的声音落下,大殿内,落针可闻。

  那一声“都说说吧”,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压在每一个臣子的心头。

  所有人都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都在研究着脚下那光可鉴人的金砖。

  这浑水,没人想第一个趟。

  “陛下。”

  一个冰冷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廷尉李道宗,自队列中走出。

  他身着绯色官袍,头戴梁冠,面容俊朗,眼神却如淬了毒的**,锋利而又阴鸷。

  他行至殿中,对着龙椅上的李渊,长身一揖。

  “臣,有本奏。”

  李渊的眼皮抬了抬,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一点。

  “讲。”

  “臣,弹劾镇西秦行军总管,冠军侯萧羽!”

  李道宗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是一惊。

  弹劾萧羽?

  弹劾这个刚刚为大唐立下不世奇功,圣眷正浓的冠军侯?

  这李道宗,是疯了不成?

  李渊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罪在何处?”

  “罪在谋逆!”李道宗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

  “萧羽擅作主张,大赦西秦十余万降卒,更将他们编入我大唐军中!”

  “此举,无视国法,动摇军心,与谋逆何异?”

  他转过身,面向众臣,声色俱厉。

  “我大唐律法,处置降卒,向来只有两种方式。”

  “或为奴,或为刑徒军,以血肉之躯,为我大军消耗敌力。”

  “何曾有过,将十万手染我大唐将士鲜血的降卒,直接编入正规军的先例?”

  “此例一开,国法何存?军纪何在?”

  “日后,若人人都效仿萧羽,我大唐的江山,岂不危矣!”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字字句句,都扣在“国法”二字上。

  不少文臣,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太子李建成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而秦王李世民,则是眉头微蹙,看向了队列中的丘行恭。

  “丘卿。”李渊的目光,落在了那尊铁塔般的身影上。

  “你,是陇西主将,此事,你怎么看?”

  丘行恭自队列中走出,甲叶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走到李道宗身侧,先是对着李渊躬身一礼,随即,才缓缓开口。

  “回陛下,李大人所言,有误。”

  他的声音,沉稳如山。

  “萧羽并未‘大赦’降卒。”

  李道宗冷笑一声。

  “哦?十万降卒,尽数收编,这还不是大赦?”

  丘行恭没有理他,只是看着李渊,继续说道。

  “萧羽所设,乃是‘预备军士’之制。”

  “凡降卒,皆入预备营,受我大唐军法操练,食我大唐一半俸禄。”

  “待下次征战,于战场之上,斩敌首一级者,方可脱去预备之身,洗去降卒之名,成为我大唐堂堂正正的兵。”

  “此举,并非赦免,而是给予他们一个,立功脱籍的机会。”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有力。

  “前秦之时,商君变法,便有‘奴隶立功,可脱奴籍为民’之法。”

  “萧羽此举,师从古法,合情合理,何来谋逆之说?”

  这番话,引经据典,有理有据。

  殿内不少臣子,脸上的神情,又起了变化。

  李道宗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他没想到,丘行恭这个武夫,竟也懂得引经据典。

  但他,岂会就此罢休。

  “好一个师从古法!”李道宗再次冷笑,眼中寒光更盛。

  “丘总管,敢问前秦之时,可有将立功的奴隶,与秦国锐士混编的先例?”

  “可有给这些尚未立功的奴隶,发放一半俸禄的先例?”

  他向前一步,咄咄逼人。

  “萧羽将十万降卒,与我大唐五万锐士混编一处,日夜相处,这与引狼入室何异?”

  “他更是擅自动用国帑,以半俸豢养这十万降卒,此等滥用国帑,收买人心的行径,难道不是大罪?”

  “他这是在养兵!养他自己的私兵!”

  李道宗的脑海中,浮现出吴达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浮现出李勣那个本该死在狱中,却被萧羽保下的身影。

  一股无名的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

  萧羽,你杀了本王的人,护了本王的死敌。

  今天,本王就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李道宗!”

  丘行恭猛地转头,虎目圆睁,一声怒喝,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你懂什么叫兵法吗?”

  他指着李道宗的鼻子,毫不客气地骂道。

  “十万降卒,人心未附,若不与我大军混编,加以监视,一旦哗变,谁来承担后果?”

  “若不以半俸安抚,让他们看到希望,他们凭什么为你卖命?”

  “你当他们是猪狗,可以随意驱使吗?”

  “我告诉你,萧羽此举,才是收服人心,杜绝后患的上上之策!远胜你那套所谓的‘刑徒军’之法!”

  “你一个只懂得在朝堂之上,舞文弄墨的竖子,也配谈论军国大事?”

  “你……”李道宗被他骂得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

  他堂堂江夏王,兵部尚书,何曾受过这等当面羞辱。

  “丘行恭!你……你放肆!”

  “够了!”

  龙椅之上,李渊一声沉喝,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大殿之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丘行恭与李道宗,互不相让地对视一眼,随即,都转向了龙椅上的李渊。

  “陛下!”李道宗抢先开口,躬身奏道,“萧羽此举,有违国法,动摇国本,臣,恳请陛下,将其召回长安,削其爵位,交由廷尉府,严加审问!”

  “陛下!”丘行恭亦是躬身,声音洪亮,“萧羽此举,乃是为我大唐开创了处置降卒的新法,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臣,恳请陛下,降下恩旨,嘉奖萧羽,并将其法,推行全军!”

  一个要杀。

  一个要赏。

  两个朝中重臣,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龙椅之上。

  这天下,最终的决定权,只在那一人之手。

  李渊看着殿下二人,面色沉静,手指却在龙椅扶手上,缓缓摩挲。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内侍的唱喏声。

  “宣,上将军,蓝田大营都督桓漪,入殿觐见!”

  话音刚落,一名身形高瘦,面容清癯,身披银甲的老将,大步走入殿中。

  他身上的甲胄,还带着几分风尘,显然是刚刚从大营述职归来。

  “末将桓漪,参见陛下!”

  “桓卿平身。”李渊的声音,缓和了几分,“蓝田大营,一切可还安好?”

  “回陛下,一切安好。”桓漪起身,目光扫过殿内这诡异的气氛,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你来得正好。”李渊看着他,“朕,正有一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将萧羽处置降卒一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桓漪静静地听着,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光芒越来越亮。

  待李渊说完,他抚掌大笑。

  “好!好一个萧羽!好一个预备军士之法!”

  他转向李道宗,眼中带着几分不屑。

  “李大人,你可知,我大唐立国以来,因降卒哗变,而损兵折将,失城陷地之事,有多少起?”

  李道宗脸色一僵,没有说话。

  “我告诉你,不下十起!”桓漪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每一次哗变,都让我大唐,付出了血的代价!”

  “为何会哗变?”

  “因为他们看不到希望!因为他们知道,等待他们的,只有为奴,或者当炮灰的命运!”

  “而萧羽此法,给了他们希望!”

  “他让这些降卒明白,只要肯为我大唐卖命,他们,就能获得新生!”

  “如此一来,谁还会哗变?谁还会想着逃跑?”

  “他们只会削尖了脑袋,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去换取那份看得见,摸得着的富贵!”

  他走到丘行恭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陛下,丘总管所言极是!”

  “萧羽此法,乃是上上之策!是彻底解决降卒之患的治本之法!”

  “臣,附议!”

  “臣,亦恳请陛下,将此法,推行全军!”

  又一位上将军!

  又一位军方重臣,旗帜鲜明地,站在了萧羽这一边。

  李道宗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跳梁小丑,被这两个在沙场上打滚了几十年的老将,联合起来,按在地上摩擦。

  他气得胸口发闷,几乎要吐出血来。

  但他,不能退。

  他若是退了,就再也没有机会,扳倒萧羽。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对着李渊,深深一揖。

  “陛下!”

  “两位将军所言,皆是军务权宜之计。”

  “但,国法,乃是立国之本!”

  “今日,可为军功而枉法,明日,便可为私利而废法!”

  “长此以往,我大唐的法度,将荡然无存!”

  “臣,依旧恳请陛下,严惩萧羽,以正国法!”

  他将这个巨大的难题,再次抛给了李渊。

  李渊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转过头,不再看李道宗。

  他的目光,落在了秦王府的阵列之中。

  “无忌。”

  长孙无忌闻声出列,躬身道:“臣在。”

  “此事,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秦王府的首席谋臣身上。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回陛下。”

  “臣以为,李大人所言,乃是持正之论,国法之尊严,不可轻废。”

  “两位将军所言,亦是谋国之策,军务之急,亦不可不察。”

  “萧羽此举,虽有逾矩之处,其心,却是为了我大唐。”

  “此事,当赏其功,亦当戒其行。”

  “至于如何赏,如何戒,全凭陛下圣心独断。”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肯定了李道宗的立场,又赞扬了两位将军的远见,最后,还将皮球,原封不动地,踢回给了李渊。

  李渊听完,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另一名文臣,自队列中走出。

  乃是御史大夫,冯劫。

  “陛下。”冯劫躬身道,“臣以为,我等在此,皆是纸上谈兵。”

  “萧羽此法,是好是坏,陇西的军心民心,是稳是乱,我等身在长安,一无所知。”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等的猜测。”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

  “而真正了解实情的,只有一人。”

  “那就是,奉陛下之命,前往陇西,总揽政务的鸿胪寺少卿,刘文静大人。”

  “就在方才,臣,刚刚收到了刘大人,自陇西发回的,八百里加急奏报。”

  “此事,或许,刘大人的奏报,能给陛下一个答案。”

  他双手高高举起那份奏疏。

  “请陛下,御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