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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

  小妹这是咋了?

  是他们说错什么话了吗?

  还是高兴过头了?

  张佩珍笑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勉强止住了笑声。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看着两个一脸茫然的哥哥,心里乐开了花。

  吃亏?

  三十年后,这一千五百块钱,怕是连买几斤好猪肉都不够了。

  当然,这话她是万万不能说的。

  她清了清嗓子,强忍着笑意,摆了摆手:“行了,快签字吧,大哥,二哥,签完字按了手印,这事儿就算定了!”

  张志君和张志辉虽然还是觉得妹妹笑得有点奇怪,但心里那份巨大的喜悦和感激,已经冲淡了这点小小的疑惑。

  两人不再犹豫,各自拿起笔,在自己的那张借条末尾,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又从桌上的小碟子里蘸了点红印泥,在那名字上,重重地按下了自己清晰的指印。

  张佩珍拿起那两张还带着体温和红色指印的借条,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上面的墨迹。

  然后,她将它们仔细地对折起来,放回了自己那个靛蓝色的土布包,实则是塞进了空间里,妥善收好。

  等到夏淑芬洗了碗,也准备要回去了:“行了,事儿也说完了,借条也写了,我也该回去了。”

  张佩珍闻声,连忙起身扶住她:“妈,这都多晚了,就在这儿歇一晚吧。”

  夏淑芬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疲惫:“不了,你回来了,国勇那边白天也不用我老盯着了。”

  她叹了口气,眼神飘向院子外漆黑的夜。

  “家里那几分菜地,好几天没拾掇了,再不回去看看,怕是都要让虫子给吃光了。”

  张志君和张志辉也跟着站起身,他们今晚得了天大的好处,心里正没着没落的,也想赶紧回家跟婆娘好好说道说道。

  “对,小妹,我们跟妈一块儿回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张佩珍知道留不住他们,便不再强求。

  她将三人送到院门口,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得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大哥,二哥,路上慢点,扶好咱妈。”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外面凉。”

  夏淑芬拉着女儿的手,又用力捏了捏,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佩珍,你也早点歇着,别累着了。”

  “嗯,妈,我省得。”

  张佩珍点点头,一直目送着三人的身影,被手电筒那道微弱的光柱引着,渐渐消失在村道拐角的黑暗里。

  她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转身回屋。

  夜色如墨,将整个村庄都包裹了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然后,脚步一转,径直朝着前院杨国勇的屋子走去。

  ……

  另一头,走在田埂上的夏淑芬和两个儿子,谁都没有说话。

  夜很静,只有脚踩在虚浮土路上的“噗噗”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零星狗吠。

  走了好一会儿,夏淑芬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两个儿子说。

  “你们俩啊,往后可得记着你们小妹的好。”

  她的声音在夜风里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

  “她是个有良心的。”

  “这发了财,也没忘了咱们这些穷亲戚,还想着法子拉扯你们一把。”

  张志君立马接了话,声音闷闷的,却透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劲儿。

  “妈,您放心!小妹这份情,我张志君记一辈子!”

  张志辉更是激动,直接“啪”地一声拍在了自己的胸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还用说!以后小妹要是有啥事,我张志輝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给她办了!”

  夏淑芬欣慰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又走了一段路,张志辉心里那个疙瘩还是没解开,他忍不住又开了口。

  “妈,大哥,你们说……佩珍那借条上最后一句话,到底是啥意思啊?”

  他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不得提前还款’,我活了半辈子,就没听过这么怪的道理。”

  “借钱的巴不得你早还,她倒好,还拦着不让。”

  张志君也沉吟道:“是有点怪,不过小妹说了,是怕我们压力大,想让我们过得松快点。”

  “话是这么说……”张志辉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走在最前面的夏淑芬,却因为这句话,猛地停住了脚步。

  她僵在了原地。

  跟在后面的兄弟俩没留神,差点撞到她身上。

  “妈?您咋了?”

  夏淑芬没有回头,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被手电筒光照亮的一小片土路,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不得……提前还款……”

  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咀嚼什么难懂的字眼。

  兄弟俩面面相觑,不知道老娘这是怎么了。

  夏淑芬年轻的时候,也是读过几年私塾的,还从老一辈人那里,听过太多关于“钱”的故事。

  她想起她爹还在世的时候,总念叨着,说他们年轻那会儿,用的钱叫“法币”,后来又叫“金圆券”。

  一开始,一捆钱能买一头牛。

  到后来,一麻袋钱,连一盒火柴都买不着了。

  钱,变成了废纸。

  她虽然不懂什么叫“通货膨胀”,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

  但她心里头,模模糊糊地有一个最朴素的认知。

  那就是——钱这玩意儿,它会“毛”!

  会变得越来越不值钱!

  想到这里,一个惊人的念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脑海中的所有迷雾!

  三十年!

  每年还五十!

  还……不许提前还!

  夏淑芬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她猛地转过身,一双在岁月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吓人!

  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两个儿子。

  “我……我明白了!”

  她的声音都有些发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

  “我明白佩珍那丫头是啥意思了!”

  张志君和张志辉被自己老**样子吓了一跳。

  “妈,您明白啥了?”

  夏淑芬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把那个猜测说出口。

  “她……她根本就不是怕你们有压力!”

  “她是怕你们还得太快了啊!”

  “你们想没想过,三十年以后,这一千五百块钱,还能是现在的一千五百块钱吗?”

  “三十年以后,那每年还的五十块钱,怕是……怕是连一斤肉都买不到了!”

  这话,如同一记惊雷,在兄弟俩的头顶轰然炸响。

  他们俩都傻了。

  他们是地里刨食的庄稼汉,在他们的认知里,一块钱就是一块钱,一千块就是一千块,怎么会变呢?

  张志辉结结巴巴地问:“妈……您是说……这钱……以后就不值钱了?”

  “何止是不值钱!”

  夏淑芬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佩珍这是把天大的便宜,包上了一层‘借钱’的壳子,硬塞给你们啊!”

  “她既要让你们拿着这钱,住上好房子,又怕伤了你们当哥哥的脸面,怕你们觉得是受了她的施舍!”

  “这丫头……这丫头的心思,真是……比针尖还细,比海还深啊!”

  话音落下,夜风呜咽。

  张志君和张志辉呆呆地站在田埂上,像是两尊被雷劈过的木雕。

  他们手里仿佛还捏着那张薄薄的借条,可此刻,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变得滚烫,烙得他们心口生疼,烙得他们眼眶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