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从来都是阴雨天更多。

  关于葬礼,斯洛温家的父母拒绝遗朱出席,只有归国的黛绮·斯洛温红着眼眶,请求他一定到场。

  所以像当初在普宁郡一样,遗朱站在高处的瞭望台上,目睹送丧的仪仗像缓行的蚁阵。

  他下楼后遇见了坐在轮椅上的蓝眼男人,对方略带些与凄惶氛围相称的感伤,只是在陈述事实。

  “克劳德已终其一生。”

  “人终有一死。”

  执伞的兰德尔听见雨点愈发大了,像疾速降落的水铸的银币。

  遗朱的声音劈开雨幕。

  “我不会认罪,也不需要任何人替我顶罪。”

  检控署将豆蔻庄园事件列为重案,举国关注,兰德尔干预的唯一手段,就是拖延时间。

  他知道自己能为青年做的事,就是纵容所有郡界给他放行。

  兰德尔的手指动了动。“克莱尔,离开这里。”

  克莱尔绝对不会被时间的獠牙抿平棱角,兰德尔推着轮椅,迟迟地最后送他一程。

  “去见他吧,战争公墓是他的归宿。”

  遗朱蹲下身最后凝望兰德尔一眼,没有留恋、没有惜别。

  仅仅六个月的时间,面前的人看上去和被他篡改过的、档案上的年龄重合了。

  面庞清癯到憔悴,明明未遭大病,却有一副初愈的哀容。

  遗朱莫名地笑出来:“我叫遗朱,我要去见新太阳,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兰德尔思绪翻飞,想从转动的眼瞳里分给他一片自由的晴天蓝。

  可青年早已离去。

  在飞逝而去的良夜,谁能想到福玻斯和向阳花的未来是极夜天。

  遗朱。

  万劫不复的爱河由我覆没。

  请你独自前往白昼。

  -

  从梵国辞职成功后回到兰都的海因茨,同样出席了一场葬礼。

  在不久的检控署公诉里,克莱尔将因此成为被控方。

  听完兰德尔的陈述,海因茨对养父之死的莫名笃定终于尘埃落定——像他这样偏执的人不达目的,多少会存留着报复的念想。

  果不其然。

  悲剧阴差阳错,源头无始无终,总是不断发生。

  海因茨携带了克劳德生前和遗朱约定好的报平安信,从布伦达教堂出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交给遗朱处理。

  普宁郡的战争公墓,枞树林立,僻静无人,山野岑寂。

  已是脱离世界的临界点,遗朱越来越不适应这里的语言系统。

  本来他习以为常的文字表达,此时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却像异国话。

  没关系。

  他秉着那点不可磨灭的执念,继续按照日渐涣散的记忆,往墓碑上刻画着——

  直到有一名自称是他友人的青年到访,眼瞳中的淡青釉不再像无机质,反而像充斥着盎然生机的翡玉。

  遗朱有些困惑自己为什么会想到无机质,对于青年拿来的信件,他逐渐丧失的语言识别力让他读不太明白。

  青年坐在他身边,像老师带领初学语言的孩子般,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诵读,逐字逐句地解释。

  终于拼凑出这封诗信的原貌:

  【多少我所爱的人,多少我的相识,

  我目睹他们死去,或听说他们死去。

  我看见那么多人和我一起走过,

  对其中的一些人我一无所知,

  谁在乎离去的是一个人,还是一次完结的谈话,

  亦或一个……惊惧得说不出话的人,

  今天,世界是黑夜的墓园,

  冷漠的月光下,黑的或白的墓碑在生长,

  万物与我都是荒诞的静寂,

  此时我想你。】

  信到末尾,遗朱刚巧錾下最后一个字母,他终于抬起眼,和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对视。

  照片的裁剪不算很好,但其中的青年喜上眉梢,他举着的朽烂木板上,是用粉笔重描了一遍的“Joe”。

  被裁剪掉的另一边,是什么?

  熟悉感在缓慢地随呼吸剥离,信的署名和墓碑上遗朱亲手錾刻的名字对上。

  他没有不忍卒读,也没有眼含热泪。

  只是疑惑。

  克劳德·斯洛温,是谁?

  -

  淅淅。

  淅淅。

  耳朵成了暴雨的新河径。

  处在沉眠和苏醒的边界,在意识混沌中,被缚成茧型的遗朱睁开眼。

  似乎被放置在一个真空空间,他无法感知温度,身体机能几乎丧失,更显得刚才听到的水流声还是雨声像幻觉。

  光谱在半空失灵,世界只剩不一的灰度,没有其他多余的颜色。朝下看,重重叠叠的雾气和漂浮的液体,像被打翻在空中的粥。

  这次没有系统赋予遗朱身份,像是一场降落事故,他还有点像影视作品里跳崖被树枝挂住的主角。

  因为感知力被削弱,遗朱迟钝地察觉到自己身上空无一物,就连将他裹成茧型的织物,甚至都是他自己过长的头发。

  直到被一名猎装人像果子一样摘下来,遗朱降落在堆积着灰烬的地面上,难以克服脚底的升力。

  猎装人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蹲下身往他脚底覆了两张贴纸状的物件。

  重力贴?

  这是个引力失效的地方?

  怪不得在刚才这么高的地方还能听见水声。

  席地的黑发伏在灰烬上,像长蛇披风一般拢着遗朱的半截身体。

  遗朱僵直着腿,察觉到他现在的宿体甚至不是肉身。

  他只能睁着眼看猎装人让空中的粒子聚集成展板。

  咋回事?洞拐偷偷给自己升级了?

  猎装人指了指脚下。

  空中的展板衍射出:【尘网的拟态废墟 博物馆】

  遗朱理解了,这里是拟态废墟。

  猎装人指了指他自己。

  空中衍射:【领航者】

  猎装人他是领航者。

  猎装人又指了指遗朱。

  空中衍射:【兵器 藏品】

  我是兵器藏品?

  有些星球或者场所,空气成分不同于人住星球,也没有传声的介质。

  遗朱试着发出声音:“你叫什么?不会说话吗?”

  猎装人给他戴了个耳朵上的挂饰,让遗朱又问了一遍。

  遗朱:“你叫什么?”

  经过仪器的传导,略带机械感的男声传来:“阿溯。”

  遗朱试着问:“没有了?”

  猎装人:“上限。”

  遗朱:“你从外界传音,说话上限两个字对吗?”

  猎装人惜字如金地点点头,随后躬身把遗朱拎起来扛上了肩膀。

  毫无防备的遗朱:?????????

  猎装人声线毫无波动:“睡觉。”

  遗朱懵了,伸出手想夯两拳猎装人让他冷静点,结果他僵硬的手臂直接从对方的肩膀穿模过去。

  什么意思?他可以像一堆数据一样被复制粘贴编辑,但他没办法攻击程序员?

  猎装人:“不疼。”

  遗朱:……

  卷着披拂长发试图去遮猎装人的视线,但无果,遗朱:“你信不信我喊人了?”

  猎装人的笑声从覆面里传出来:“大声?”

  丧心病狂!!!!

  谁他爹的要睡一把兵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