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被推开时发出的那一声短促而粗暴的“吱呀”,像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韩希绷紧的神经上。

  他几乎是同时将袖中那卷烫得惊人的黑色卷轴往里使劲一塞。

  丝滑的绸缎衣袖下,那东西散发出的阴冷与灼热交织的异样感,如同揣了一块刚从地心掏出来又急速冰镇的烙铁。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周凌云。

  清晨微白的天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冷硬的身影,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比韩希刚逃离的那个鬼地方最深沉的角落还要幽暗几分。

  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

  先在韩希脸上刮了一遍,随即下移,精准地落在他此刻堪称灾难现场的道袍上。

  那件原本还算体面的弟子制式青袍,如今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焦痕,边缘卷曲发黑,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

  像是腐烂沼泽里捞出的淤泥晒了三天太阳,又裹挟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硫磺焦糊味。

  几缕灰黑色的不明黏稠物质,顽强地粘附在破烂的衣襟和袖口。

  周凌云的视线在那片狼藉上停顿了足有半息。

  韩希甚至能清晰捕捉到他喉结极其细微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强行压下某种源自本能的嫌恶。

  然后,那薄唇才微微开合,吐出三个字,冷得像深涧里刚捞出来的石头:

  “肖师要见你。”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砸在韩希嗡嗡作响的耳膜上。

  完了!

  韩希脑子里轰然一声,像是被一百个自爆怨傀同时撞上。

  辰时!

  肖长老的召见!

  副本里那暗无天日的鬼域,还有那该死的“病村”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他刚才在那些淌着黏液、爬满发光蘑菇的破屋里,感觉顶多也就耗了半炷香!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迟到?

  还是在新拜的师父、宗门位高权重的肖长老面前?

  这罪名扣下来,别说亲传弟子的好处,搞不好直接给打发回外门扫厕所都算轻的!

  “呃…师兄!”

  韩希一个激灵,脸上瞬间堆起能融化千年寒冰的淳朴笑容,

  身体下意识地往前凑,试图用热情和真诚(虽然此刻看起来更像心虚和狼狈)来感化眼前这座冰山,

  “您听我解释!这事儿,它真有原因!天大的原因!”

  他往前凑,周凌云却像是躲避瘟疫般,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眉头拧得更紧,那点微不可查的嫌弃终于明晃晃地浮现在眼底。

  他甚至还用刀鞘的尖端,极其明显地隔空点了点韩希那身还在袅袅冒着可疑青烟的道袍。

  “解释?”

  周凌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那股子“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来”的冷嘲几乎要凝成实质,

  “解释你这一身……泥泞和焦糊?”

  “泥泞?焦糊?”

  韩希低头,像是才第一次发现自己这身行头的惨状,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随即猛地一拍大腿,痛心疾首,

  “哎呀!师兄明鉴!这可不是泥泞,更不是焦糊!

  这是…这是奉献的印记!

  是弟子我…我昨夜通宵达旦,为后山那片娇贵的‘星泪兰’人工授粉留下的勋章啊!

  您是不知道,那花粉粘性奇大,又极易爆裂,一个不小心就……”

  他口沫横飞,双手比划着授粉的艰辛动作,试图营造出与花妖大战三百回合的悲壮感。

  “爆裂?”

  周凌云截断他的滔滔不绝,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嗤笑,

  “爆裂能爆得你衣角还在冒烟?还能爆得你满身都是地下腐泥的气味?”

  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韩希的皮囊,看到他袖子里藏着的那个还在隐隐发烫的“病村”入口。

  韩希被盯得后背发凉,编造的“星泪兰保卫战”剧本瞬间卡壳。

  “呃…这个嘛…”

  韩希眼珠飞快转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滑稽。

  他猛地又想起一个人,一个绝佳的、现成的、而且大概率没人会去深究的背锅侠!

  “啊!师兄!我想起来了!”

  韩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是赵德柱!他老人家前些日子试药不慎,体内丹毒淤积,颜色都青绿青绿的了!

  眼看就要不行了!我韩希身为同门,岂能见死不救?

  昨夜便是拼着修为受损、道袍蒙尘,以无上秘法,硬生生替他逼出体内淤积的丹毒!

  您闻闻,这味道,是不是就带着点药石未净、沉疴外泄的苦涩?”

  他一脸正气凛然,仿佛刚完成了一件拯救宗门扫地大爷的丰功伟绩。

  周凌云看着他,脸上那点细微的嘲弄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看**般的、纯粹的冰冷。

  他沉默了两秒,才用一种平板到毫无波澜的语调开口:“赵德柱?”

  “对对对!就是他!”韩希点头如捣蒜。

  “他今早去膳堂抢红烧肉时,”

  周凌云慢悠悠地说,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韩希紧绷的心弦上,

  “跑得比刚入门的兔子精还快。那张脸……”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

  “青绿得…比昨日更加鲜艳夺目,在膳堂门口,堪称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韩希:“……”

  完了。

  赵德柱你个老不修!

  关键时刻掉链子!

  说好的丹毒缠身、卧床不起呢?

  抢红烧肉?

  还跑得飞快?

  青得更鲜艳了?

  韩希感觉自己最后一块遮羞布被周凌云无情地撕下,踩在地上还碾了两脚。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刚从副本沼泽里捞出来的水草,半个字也憋不出来。

  周凌云不再看他那副窘态,利落地转身,只丢下一句:“跟上。”

  便大步流星地朝着后山肖长老洞府的方向走去。

  那背影挺拔、决绝,带着一种“早死早超生”的冷漠催促。

  韩希看着那决然的背影,又低头瞅瞅自己这身比叫花子还不如的行头,袖子里那卷轴还在一阵阵地发烫,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的困境。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上心脏。

  完了,这次是真完了。

  硬闯副本被抓包,迟到,衣衫褴褛,编的借口被戳穿得千疮百孔……

  数罪并罚,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打发去灵兽峰铲一百年屎的悲惨未来了。

  不行!

  绝对不能就这么认命!

  韩希狠狠一咬牙,眼底闪过一丝豁出去的疯狂。

  他一边小跑着跟上前面那道仿佛带着寒气的背影,一边手忙脚乱地在袖中掐了个最基础的净衣诀。

  微弱的灵力波动闪过,试图抚平道袍上最显眼的焦痕和污渍。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或许是心神激荡,或许是那卷轴散发的诡异力量干扰,

  那点微末灵力非但没能清洁道袍,反而“噗”地一声轻响,在左肩胛骨的位置,又燎出了一块巴掌大的焦黑!

  一股更加浓郁的、蛋白质烧焦的糊味弥漫开来。

  走在前面的周凌云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肩背的线条更显僵硬,但他没有回头,只是步伐似乎更快了些。

  完了完了完了!

  韩希欲哭无泪,看着那块崭新的“勋章”,感觉自己离灵兽峰的粪叉又近了一步。

  就在这绝望的奔跑中,眼看前方那掩映在苍翠灵植后的古朴洞府石门已遥遥在望,沉重的压力几乎让他窒息。

  “惊喜!”

  这两个字,像是不受控制地从韩希喉咙里蹦了出来,声音因为急切和紧张而显得有些尖锐,瞬间打破了山道清晨的静谧。

  前面的周凌云猛地停住脚步,终于转过身。

  他那双总是冷冰冰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出韩希那张写满“破罐子破摔”的脸,以及他道袍上那块还在冒烟的新焦痕。

  周凌云的眉头,前所未有地、深深地拧成了一个“川”字,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理解的困惑,仿佛在无声地质问:

  你又在搞什么鬼?

  惊吓还差不多!

  韩希也顾不得周凌云那看疯子一样的眼神了,他大口喘着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诚无比,尽管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师兄!别这么看着我!我是说真的!迟到是我不对,衣衫不整也是我的错!但这一切…

  这一切都是为了给肖师准备一份特别的惊喜啊!耗费心血,呕心沥血!

  所以才……

  才稍微耽搁了点时辰,弄脏了点衣服!惊喜!绝对是惊喜!”

  他语速飞快,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周凌云脸上,眼神却拼命闪烁着“信我信我快信我”的光芒。

  周凌云盯着他,眼神复杂难辨。

  那目光在韩希脸上烧焦的道袍和新添的焦痕上来回扫视,像是在评估这“惊喜”的代价是否过于惨烈。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紧抿的唇线似乎更加冷硬了,

  他沉默地转过身,不再看韩希一眼,径直走向前方紧闭的石门,抬手,指尖凝聚起一丝灵力,轻轻叩在冰凉的石面上。

  “笃、笃、笃。”

  三声轻响,在寂静的山道上异常清晰,也敲得韩希心头跟着猛跳了三下。

  沉重的石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股清冽的、带着浓郁灵茶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韩希身上带来的沼泽与焦糊的异味。

  洞府内光线柔和,布置古朴雅致,肖长老端坐在一张灵玉雕成的茶案后,手中正捧着一只薄如蝉翼的青玉茶盏。

  他闻声抬眼,目光如古井无波,先是掠过门口恭敬行礼的周凌云,随即,便落在了紧跟在后面、形容狼狈不堪的韩希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重量,缓缓扫过韩希沾着黑泥的靴子,

  扫过那件布满破洞、焦痕叠着焦痕、还在顽固地散发异味的道袍,

  最后,定格在他左肩胛骨处那块新鲜出炉、边缘甚至还在冒着极其微弱青烟的焦黑痕迹上。

  肖长老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杯中那琥珀色的、灵气氤氲的上品灵茶,水面轻轻晃了晃,

  几滴滚烫的茶水溅落在光洁如镜的灵玉案面上,发出细微的“滋”声,留下几点深色的水渍。

  洞府内一片死寂。只有那溅落的茶水,还在玉案上无声地蔓延着湿痕。

  肖长老的目光终于从韩希那惨不忍睹的道袍上抬起,重新落回他那张强自镇定却难掩心虚的脸上。

  老人家的表情依旧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玩味。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盏,杯底与玉案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哦?”

  一个单音字,从肖长老口中吐出,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和,却又像重锤般砸在韩希的心坎上。

  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牢牢锁住韩希闪烁不定的眼睛,慢条斯理地,一字一顿地问:

  “惊喜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