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此言,姜义倒反起了几分兴致。

  他凝望那株桃树,枝影疏疏,叶脉带光,似在风中轻颤。

  “既然这桃果如此珍重,”他道,语气闲淡,“何不将那桃核种下,让它自生自发?”

  在他看来,自家这点灵泉,尚能勉强养得仙桃不枯。

  以西海龙宫那般灵地,要养活一颗桃核,岂不易如反掌?

  话未落,姜鸿神色已凝。

  他沉吟半晌,似踌躇,又似心有顾虑,终是靠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曾祖,这话……孩儿也问过姥爷。”

  “那一回,姥爷脸色就变了。”

  他说到此处,神情微敛,似仍心有余悸。

  片刻后,才低声续道:

  “姥爷说,西海,担不起这等灵根。若真敢擅播,整片西海,都要覆灭。”

  姜义原本含笑的神情,微微一滞。

  那笑意似被风拂散,只余眉宇间的一点阴色。

  以西海龙宫之尊,尚不敢轻播此种。

  那自家这……

  正思忖间,山道尽头忽传来几声轻响。

  松针簌簌落下,石子滚落山洼。

  转瞬,只见一人负桶而下,步履稳缓,衣襟带风。

  正是家中那长孙姜钧。

  姜钧年方弱冠,眉目清朗,神色间自有几分不动声色的沉稳。

  常年修行,那股定气早已入骨,举止从容,与凡常青年大异。

  手中提着半旧木桶,桶沿犹有水痕,想是方才汲泉而归。

  他穿过果林,步履不疾,神色亦静。

  行至泉畔,见到二人,才忙快行几步,笑声带风而至:“阿爷。”

  话音未落,目光已落在那位年纪略小的青年身上,眼底几分探看,几分好奇。

  姜义笑着道:“钧儿,这是你表侄姜鸿,从泾河水府回来看望家里人。”

  言罢,又侧首唤道:“鸿儿,这是你大表叔。”

  姜鸿闻言,忙敛神收气,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礼毕,目光微转,仍不免暗暗打量。

  只一眼,便觉有异。

  这位“大表叔”,根骨似也不过中上,远不及先前那小表叔与潮弟那般锋芒毕露。

  可他周身气息,却又清灵如一泓秋水,圆融自洽,无丝毫滞涩。

  听得那声“大表叔”,姜钧笑意温和,略一点头。

  旋即似想起什么,便在怀里摸索片刻,竟掏出两枚红彤彤的小枣。

  他把枣递过去,神情里带着几分不大自然的客气。

  “来得仓促,身上也没什么好东西,”他说,“些许山果,权当尝个新鲜。”

  姜鸿忙起身道谢,双手接过。

  起初,也只当是园中寻常的果子。

  可指尖方触,那枣皮温润似玉,隐隐透出一股灵韵,清和如泉,沁人心脾。

  姜义在旁看着,眉梢微动,认出是那盂兰盆中的宝果。

  笑道:“这可是好东西,你且好生收着。”

  姜鸿闻言,神色一凛,忙寻了玉盒,将两枚小枣妥妥收起。

  一旁的灵泉微泛波光,映得那玉盒也添了几分灵气。

  姜义目光转到姜钧手中的木桶,随口问道:“这桶中装的何物?”

  姜钧笑了笑,答得平平,却透出几分笑意:

  “山里寻的,养树的肥。”

  言罢,他提桶至泉畔。

  那株仙桃树枝枯影细,风过只剩一地斜纹。

  他放下木桶,也不嫌那桶中绿浆气味腥涩,伸指在树干上轻叩两下,又俯身贴耳,似在听什么。

  山风自口来,带着些潮润与果香。

  一老一少皆不言,唯泉水叮咚,似也随之屏息。

  片刻后,姜钧方才直身。

  他取木勺,从桶中舀起那粘稠的肥液。

  不曾胡浇乱洒,而是沿着树根缓行一圈,依势掘出数个深浅不一的小坑,将肥液一点一点、细细倾入。

  待做完这一遭,又从泉中取水,将余液稀释,均匀洒于根畔。

  举手投足,行云流水,熟稔非常,像是已做了千百遍的事。

  姜义与姜鸿并肩而立,默默看着。

  二人皆非常人,自能察觉那株枯桃虽形色未变,内里却隐有一线清气回转,似久病之人,饮下一碗对症的汤药。

  姜义目光微凝,旋即轻叹。

  是了。

  若此树真出自天上蟠桃园。

  以后山那位的来历,在这凡俗尘世间,怕也再无人比他更懂这灵根的性子了。

  而姜鸿心头的惊异,却比先前更深几分。

  他本以为,这村中种种异象,不过些凡俗外的巧合。

  却未料,自家竟真敢将连西海龙宫都不敢沾惹的灵根,坦然种在院后。

  更令他诧然的,是那位大表叔的神色。

  自始至终,平淡如旧,举止从容,手法熟若天成。

  这般模样,分明不仅仅是知晓这桃树的来历。

  甚至还对这株仙桃树的习性,了如指掌,知晓该如何去种植、去培育。

  一番忙碌过后,前院那边,已飘来饭菜的香气。

  姜义将那丝惊异按下,唤了两个儿郎,又摘几枚熟透的灵果,便一同往前院去。

  席间烟气暖融,笑语喧然。

  姜潮与刘承铭一左一右,缠着姜鸿问东问西。

  问西海龙宫是否真有琉璃宝殿,问泾河鲛人是否真能织绡。

  姜鸿笑答,言语多趣。

  灯光映在他眉眼间,仿佛也添了几分少年气。

  两个小家伙听得神飞梦远,眼中光彩流转,早已不知神游何处。

  饭后人散,院中风静。

  姜义却留了姜鸿,唤入正堂。

  亲自为他斟茶,雾气袅袅。

  两盏茶间,只闻水声微响,片刻无言。

  良久,姜义才开口,语气温和而不失分量:

  “你此番回村,可要去那鹰愁涧,见一见你三舅?”

  姜鸿本还带笑,闻言脸色便收了几分。

  他忙摆手,神情郑重:“不……不方便。孩儿乃西海之人,不便出面。”

  姜义看着他,神色平淡,似早料到如此。

  片刻,又问:“那有什么物什,要我转交他么?”

  姜鸿依旧摇头,答得干脆:“不方便。”

  话至此处,他忽似想起了正事,从袖中取出一个鼓囊囊的布袋,双手奉上。

  “曾祖,这是娘亲托我转交阿爷的。”

  姜义接过,只隔着粗布,便觉有浓郁水气自其中渗出,龙息若隐若现。

  他抬眼一望,淡淡问:“这是什么?”

  姜鸿恭声道:“回曾祖,是化龙草的种子。”

  他略一停顿,语气低缓,似在复述母亲的叮嘱。

  “此草只生于西海龙渊最深处,常年吞吸龙气。龙气能与万物相合,故此草若熟,凡飞禽走兽食之,皆可得龙息一缕,血脉化生。若天资卓绝者,更能借此一跃飞升,化为真龙。故名‘化龙草’。”

  他微微一顿,将敖玉的话一字不差地转了出来。

  “娘亲说,家中活物颇多,这化龙草,也许能派上些用场。”

  姜义听着,指间轻掂那布袋的分量。

  袋中龙气几欲逸出,水意浓得化不开。

  他心下早已明白这话里几层意思,却只是笑了笑,将袋子妥帖收好。

  “你娘亲,有心了。”

  他语气淡淡,“这化龙草,我便收下。”

  姜鸿闻言,抱拳深深一礼,不再多言。

  此后数日,他便留在村中。

  白日里随两个小的乱跑,夜里吃曾祖母做的家常饭菜。

  听鸡鸣,听犬吠,看灯火一点点亮起。

  原本远在龙宫水府的少年,这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人间烟火”。

  可惜好日不长,三日后,他也只能告辞回泾河。

  村口老槐树下,一家人前来送行。

  两个小的自顾打闹,笑声脆亮。

  姜潮手里那根赤红的珊瑚,被他当作短杖,一下下戳向刘承铭。

  刘承铭也不闪避,抬起手臂,用那副沉铁护臂“叮叮当当”地格挡着。

  姜义立在一旁,目光偶然扫过那珊瑚,心头微微一动。

  火光内敛,气息精纯,不似凡品。

  他眉心一沉,唤道:“潮儿,过来。”

  那小家伙跑来时,仍笑嘻嘻的。

  姜义抬手,指尖阴阳二气流转,化出一层薄薄的气膜,将那火珊瑚轻轻取下。

  入手温热,火气清烈,竟比他预料的还要纯净几分。

  他语声低沉:“这东西,是哪来的?”

  姜潮仰着小脸,一脸理所当然:“鸿大哥送的呀。”

  姜义将那根火珊瑚托在掌心,凝神细察。

  指尖微热,气息流转,其内火气精纯,非常之物。

  更奇的是,火光深处还潜着一丝生机,若隐若现,似活非活。

  他心中微动,似想起什么,笑着唤道:

  “这玩意你拿着也没什么用,不如留给你曾祖母,日后生火省些柴。”

  说罢,从怀里掏出几个大钱,递了过去。

  哪知姜潮这小家伙偏不接,抱着胳膊,抿着嘴,瞪着眼,摆出一副不干的模样。

  硬是跟自家曾祖讨起价来。

  院中鸡在叫,风吹着叶响,祖孙俩你一句我一句,倒像是在赶集。

  直到姜义又掏出几个铜钱,凑足二十,方才算是“成交”。

  刘承铭在一旁瞧着,心里痒得很,忙抱着那副护臂护腿,眼巴巴凑过来。

  姜义瞥他一眼,不由失笑。

  他仍摸出二十个铜钱,却没伸手去换那身护具,只淡淡说道:

  “钱可以给你,不过有个条件,此后二十日,这护具须日日穿着,不许脱下,好生凝筋锻体。”

  刘承铭听有钱拿,还无需用宝贝换,自是满脸欢喜,连连点头。

  一把攥过铜钱,转身便与姜潮一道,笑嚷着往村那头跑去。

  远处有卖糖的吆喝声,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影子被朝阳拉得老长。

  姜义立在门口,望着那根火珊瑚,心中却仍觉温度未散,似有暗焰在掌中微跳。

  待众人散尽,村口热闹渐歇。

  姜义独自拿着那株火珊瑚,绕过祠堂,去了后方的炼火房。

  他并不走门,只身形一晃,便自屋脊掠入天窗。

  脚尖一点,轻轻落在屋中最核心处,那座小小的坟丘旁。

  甫一着地,热浪扑面。

  四周火力浓烈,流光似雾,隐隐可闻气焰吞吐之声。

  那驼峰山神,生前果然修为深厚。

  一颗内丹,竟能在死后燃出这般长久的生气。

  只是这股火力虽盛,终究有限。

  姜义心里明白,死物终会枯竭。

  纵有阵法聚火归元,将逸散的灵焰尽数收束,也不过权宜。

  “死物,始终是死物。”

  他低声一叹。

  若要从长久计,只一条路。

  使死者为生,使静者复燃。

  念及此处,他已无半分犹豫。

  将那株火珊瑚轻轻放在坟丘之上,赤红枝叶在火光中微微颤动。

  姜义抬掌,阴阳二气自指尖流转,温润如水,缓缓注入其根。

  灵气循势而走,引导着那株火珊瑚,去探那坟土深处,汲取火脉余炁。

  屋中渐静,只余那一点火光。

  赤焰与阴阳之气交织,光色如梦。

  姜义立在其中,神色平淡,却不觉袖底微动,似在听天地呼吸。

  那火珊瑚,本就是非凡灵物。

  根骨坚韧,气息盎然。

  得了阴阳二气滋养,不过片刻,便已驯服了此间火势。

  只见细根微动,穿透坟土,直探入那驼峰山神的碎骨与内丹。

  一边吞吸死火,一边舒枝引气。

  火色愈红,光纹流转,如呼吸一般,静静明灭。

  半盏茶功夫,那株珊瑚的光泽,便已胜前数分。

  焰意不暴,却盛,暗中自生力量。

  姜义回至天字壹号房,盘膝吐纳。

  才入定,便觉不同。

  先前那驼峰山神之火,刚烈逼人,霸道如铁;

  而此时这火,却多了几分柔意。

  烈焰中藏着生机,炽热里透出温润,仿佛海底深流,温和地托着火光。

  此气不再灼心,反倒润养筋骨,调息安神。

  屋中火影轻摇,映在姜义眉间,也似添了几分暖意。

  死火化生,竟真有了几分“返生”之象。

  眼见一番布置已然就绪,姜义心下颇安。

  又回到屋后,从架上取出那袋化龙草的种子。

  袋口一开,水气氤氲,带着几分龙渊的寒息。

  绕到屋后灵泉池畔,信手拨土,将那一袋子珍种,细细洒下。

  泉光映地,粒粒生辉,似已自带灵性。

  做完这些,他才唤来早候在旁的三位灵鸡老祖。

  金羽拢翅,赤羽昂头,青羽则慢吞吞地抖着毛,神态各异。

  姜义负手而立,指着那片新翻的土地,语声平缓,带了几分郑重。

  “此处,是我为你等备下的一桩造化。”

  “只是,还得些时日,静候发芽。”

  “这段时光,你们须看好些,莫叫那些小崽子胡闹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