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兵入兖,以备不测。】

  信中短短八个字,说的轻易,却压的满朝诸公,寂然无声。

  调兵?

  现在所有的兵马不是都被曹相您调去轘辕关,以阻袁军主力了吗?

  就算有剩余也在武关阻拦张绣的荆州兵团,又或是在防备袁绍趁机南下。

  现在又哪还有兵马可调?总不能因为这会袁绍还没打过来,就把原本防备袁绍的兵马又撤回来守御兖州吧?

  这般拆东墙,补西墙又有什么意义?过两天袁绍也打来了,又再往哪里调兵?

  众人皆沉默,唯一人不得不出言,正是荀彧。

  他虽也知当下时局艰难,兵力捉襟见肘,但也知道一旦如曹操所想的那般,曹吕联盟破裂,吕布奉汉王命北上入兖。

  以如今空虚的兖州,根本毫无抵抗之力,倘使吕布一路畅通无阻,长驱直入,自兖州而攻洛阳,局势只会更加糜烂。

  因此哪怕当下再苦再难,为了维系这座风雨飘摇的大汉朝,总也得挤出兵力。

  略一思谋间,荀彧拱手而拜。

  “陛下!

  今国事危急,四下已无兵马,唯洛阳还有两万西园军,及一万皇城禁军,拱卫国都。

  事已至此,唯有请车胄将军,率两万西园军出征,以备吕布。

  至于洛阳城中,微臣会多征民夫,配合禁军值守,以护帝都安稳。”

  荀彧话音落下,群臣皆称是,虽然无可奈何,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总不能把兵马留在洛阳,等着吕布打来了,再打帝都保卫战吧?

  然而当荀彧提议,群臣皆准,只差天子这个名义上的盖章工具人点头之时,只听朝中响起一道迥异的声音。

  “备以为不然!”

  群臣惊异,以目视之。

  只见那个状似老农,鞋底还沾着田间泥土,已经在朝堂上默默无闻许久,几乎要让所有人都忘记他存在的人,倾一身风尘,缓步而出。

  他满身泥泞,却步履坚定,朝天子恭敬一礼。

  “臣后将军刘备,拜见陛下。”

  “皇皇叔?”

  龙椅之上,天子那因多日被幽禁而空洞的眼神,似也被刘备眼中灼灼升起的火光刺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开口。

  “可是荀卿之策,有何不妥之处?

  皇叔不妨明言。”

  “臣以为荀令君之策,并无不妥,只是这出征人选,车胄不行。

  他不是吕布的对手,派他领军,徒送死耳!”

  刘备缓缓出言,虽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魅力。

  “在场之中,不是备自夸,但恐怕没有人比我更懂吕布。

  吕布其人也,世谓之: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纪灵不出,谁与争锋!

  非纪灵,孰能敌之?

  以车胄武力,不过一合,必被吕布万军取首,何能为将也?

  纵是避而不战,以统兵取胜,然吕布麾下有陈宫出谋划策,车胄一旦中计,则兵败事小,而洛阳危矣。

  且以两万西园军赴兖州,抵御吕布麾下数万之众,若不是能以弱胜强的当时名将统率,岂非送死乎?

  车胄一无匹敌吕布的武艺,二无比肩陈宫的兵谋,三无抵挡齐军的兵力。

  此三者皆无,则车胄必败,派他入兖,不过饮鸩止渴,只怕连拖延时间都做不到,反使洛阳空虚,遗祸无穷!”

  此言一处,大殿落针可闻。

  唯一人勃然色变,正是车胄,他怒指刘备,斥之。

  “刘玄德,安敢辱我?”

  然而刘备只是淡淡看着他,歉然一笑。

  “车将军,您难道听不出来吗?

  备非是在针对你,而是在担心您啊!

  倘使您不幸兵败身死,虽一死了之,但若使天子因此蒙受危难,则万死难赎其罪,负千秋万载之骂名。

  还是说车将军您站在这里,上对天子,下面朝臣,敢说一句,此战必胜,而吕布非汝敌手乎?”

  迎着刘备那关爱的眼神,车胄一肚子怒意,不但无处发泄,反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他忽得反应过来了,此去兖州,难道是什么好差事吗?

  如果正如曹相猜测的一般,曹吕联盟是假,吕布向汉王称臣,北上伐兖是真。

  那么自己此刻将要面临的,是率着区区两万兵马,在没有谋士也没有大将的情况下,凭一己之力,对抗吕布整个齐国集团的绝境。

  武勇有吕布,谋士有陈宫,其下还有八健将,粮草充足,精兵数万。

  而自己有什么?

  我车胄只有我自己。

  曹营的主力菁华,全被袁术牵制在轘辕关了,能带去兵马都已经是在抽洛阳的守城底蕴。

  粮草就更别想了,在几面作战的情况下,还能给自己挤出来多少都不一定。

  见鬼!

  这玩意是他丫的出征兖州抵御吕布吗?

  这不是去给吕布送人头的,他车胄自己都不信!

  念及此处,车胄看刘备的眼神都变了,这一刻再迎上刘备眼底的关爱,他只觉是那么的真挚。

  玄德公,好人啊!

  甚至连接下来推辞的理由都帮我准备好了。

  若非玄德提醒,胄方才险些就被天生邪恶的荀文若坑死在兖州了。

  这一下,出乎众人预料,本以为会和刘备争锋的车胄,主动退让了。

  他亦朝天子一拜,“陛下,刘皇叔所言有理!

  胄虽肝脑涂地,愿为国尽忠,万死不辞,只恨实力不足。

  臣非是怕死,只怕兵败身死事小,使洛阳空虚,为吕布所趁,危及陛下啊!”

  天子:“.”

  刘备都铺垫到这个地步了,天子自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虽然因为上次刺曹一事后,向汉之臣,皆为曹操所害,反而刘备与曹操亲近非常,时不时就一块吃菜饮酒,互为知己,导致刘协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一次信任刘备。

  但正如刘备所言,眼下派人赶赴兖州,整个洛阳除了刘备,又还有谁能抵御吕布呢?

  至于说故意放吕布入洛阳,这位曾经杀死董卓,解救自己的忠心大将,会不会再一次营救自己?

  刘协以为不然。

  人都是会变的,而吕布已经称王了!

  齐王,汉王,乃至北边的魏王,这些乱臣贼子,又有什么区别?

  和这些将会称帝篡位的自立诸王比起来,只是挟持自己,把持朝政的曹操,都像个好人,眉清目秀起来了。

  幽幽一叹,天子认命般开口。

  “皇叔所言甚是,吕布非常人也,若要阻之,非皇叔不可。

  既然车将军也自认不敌,诚恐贻误战事,那便由皇叔领兵走这一趟吧。”

  他说着,抬眸望向荀彧,问之。

  “如此安排,荀令君以为然否?”

  荀彧陷入了沉默。

  这段时日以来,无论刘备表现的多么人畜无害,天天在家种地,仿佛雄心大志,早已丧尽,可荀彧对他的警惕之心,从未减少。

  刘备,英雄也,安忍郁郁久居人下?

  而当一个英雄,越是如此隐忍,便越证明他所图甚大。

  荀彧几乎有一种直觉,这趟若是放刘备入了兖州,只怕从此鱼入大海,鸟上青天,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不得不说,刘备这个时机抓的太好了。

  只恨朝中无大将,徒使刘备逞英雄。

  但凡能打的将领,不是被袁术牵制,就是在北边防备袁绍,举目四望,除了刘备谁又能与吕布匹敌?

  车胄都已经是矮个子里拔高个挑出来的,可也正应刘备所说,派他去了,也不过饮鸩止渴,拖延时间罢了。

  难道真的只能派出刘备?

  果真就此放跑了刘备,纵使能挡住吕布,可兖州同样会落在刘备手里,看着好像守住了,但又好像没守住?

  荀彧:“.”

  想到吕布可能长驱直入洛阳的结果,念及曹操如今对天子的态度,那位曾经的明公愈演愈烈的野心,荀彧在心底道了声:也罢!

  只要能挡住自立齐王的吕布,纵使刘备取了兖州,也依旧是汉臣,会继续臣服朝廷。

  而在刘表、刘繇、董承这些汉臣死后,若刘备这位忠心汉室的大汉宗亲,能再掌大权,或许也能进一步维系朝中越渐失衡的平衡,巩固天子党的势力,限制曹公日渐膨胀的野心。

  何况,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

  不过,刘备可以去兖州,甚至可以待在兖州不回来,但兖州却不能就此脱离朝廷的掌控。

  思及此处,荀彧亦朝天子拱手而拜。

  “陛下圣明。

  刘皇叔为西园军主将,他肯出征,自然最好。

  不过伪齐吕布兵多将广,非一人能敌之。

  车胄既为西园军副将,此番正可随刘皇叔同行,一路辅佐,以御伪齐。”

  因为西园军一直在曹操的掌控之中,刘备又向来乖觉,整天种地,表现的不理世事。

  所以刘备这个西园军主将,早被车胄架空,此行派车胄同去,正可随行监视刘备,以免兖州彻底脱离朝廷掌控。

  然而车胄闻听此命,却大惊失色,一脸不敢置信的神色,“啊这?只怕.”

  没等他说完,荀彧只冷冷看了他一眼,“怎么?车将军方才不是说为国尽忠,万死莫辞吗?现在有刘皇叔统兵抵挡吕布,汝还有何为难之处?”

  车胄再难推辞,忙苦笑曰:

  “自无为难,末将领命便是。”

  荀彧颔首,“此去兖州,汝比刘皇叔熟悉地方,还需你多多出力,相伴不离,随行保护提点才是。”

  车胄知道这是要自己盯紧监视刘备的意思,行礼道了声,“唯。”

  天子见荀彧与曹营众人商议妥当,遂下令曰:

  “今封刘备为左将军,兖州刺史,率西园军两万,抵御伪齐。

  勿负朕望。”

  刘备俯身长拜不起。

  “备,谨奉诏。

  此去兖州平乱,不知何时归期,今后臣不在洛阳,请陛下万万保重龙体。”

  见他说的动情,几乎泪流满面,天子亦为之动容,起身走来,紧握其手。

  “皇叔保重。

  朕在洛阳,待汝凯旋。”

  玄德辞帝,声泪俱下,帝泣送之,泪眼潸然。

  朝会结束,玄德归寝,星夜收拾军器鞍马,挂了将军印,至西园催促出征。

  大半夜被召集过来的车胄,看着已经列队出行,就等他一个的西园军,一脸茫然。

  “皇叔何必如此着急?”

  “今天下倾颓,汉室蒙难,备每日每夜,辗转反侧,无不忧虑难眠。

  今闻伪齐吕布,犯我汉境,吾等每迟一日支援,兖州郡县便多沦陷一分。

  此祖宗之基业,败坏于后世子孙,备如何不急?”

  车胄哑口无言,只能陪着刘备领兵出城,急行赶赴兖州。

  是日也,玄德领兵将抵兖州,忽见路上一人,葛巾布袍,皂绦乌履,长歌而来。

  其歌曰:“天地反复兮,火欲殂;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

  四海有贤兮,欲投明主;圣主搜贤兮,却不知吾。”

  歌罢,大笑不止。

  玄德惊异之,谓张飞曰:“此奇人也,吾当以礼相待。”

  遂下马相见,问其姓名。

  其人曰:“某乃颍上人也,姓单,名福。久闻使君纳士招贤,特来投托,未敢辄造,故行歌于此。”

  玄德大喜,忙请上马,亲自为之牵马。

  单福惊疑,不解道,“将军贵为皇叔,福不过山野之人,一面之缘,何能受此礼遇?

  将军就不怕我非有才德之辈,乃一江湖骗子耳?”

  玄德轻笑答之,“当今天下分崩,诸王并起,人心思异,汉帜旁落。

  有人来投,志同道合,与备一同匡扶汉室,已是万幸。

  何敢以有才无才,区分忠义之士,亲疏冷遇待之?

  不论别的,就先生这份穷途来投的信任,愿济汉室之忠义,备为之牵马坠蹬,有何不可?”

  单福闻言,怎不动容?

  “早闻玄德公仁义,欲伸大义于天下,今日见之,更甚闻名。”

  二人于是相见恨晚,同进同出,每日商议天下大事,不觉时光飞逝。

  不久,玄德率众抵达陈留,入府衙休整。

  闻听吕布兵出琅琊,攻势甚急,假汉王之名,诸郡县无不望风而降。

  此时已攻破泰山、山阳,济阴三郡,正与东郡太守王义战于濮阳。

  刘备情知局势严峻,忙请单福入府衙议事,共商应敌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