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时,翰林院。

  修撰厅。

  申时行与沈念出现在新任商贸使沈懋学的面前。

  沈懋学今年刚满四十岁,去年任职翰林修撰后,便开始入史馆修史。

  大约一刻钟前。

  他才听到自己将担任商贸使奔赴北境的消息,因书面调令还未曾送到他的手里,具体事宜不知。

  现在的他,完全是一脸懵的状态。

  他见申时行与沈念到来,连忙站起拱手。

  “申学士、沈侍讲,下官服从朝廷安排,但……但下官对经商之道,一窍不通,担心会误了朝堂大事。”

  申时行笑着道:“不会!生意自有下面的生意人去做,到时户部会与你细说。之所以派你去,一方面是相信你不会被金钱权色腐化,另一方面是你一身才气,可镇鞑靼!”

  “此次赴边,商贸使团的任务是以商贸控制鞑靼各部,另外将草原上我们需要的货物交易回来,说白了,我们既要和平,又要赚他们的钱!”

  大明与鞑靼人不可能成为朋友,乃是所有大明人的共识。

  所谓的互市结盟,其实只是各取所需。

  沈念补充道:“沈修撰,你的任务就是让他们觉得我们是去布施,是去交朋友,是去带他们走向富裕的!”

  “下官明白!看似布施,实为赚钱;看似交友,实为控制分裂。既展现大国威严,又能兴盛北境商贸,下官定不辱使命!”沈懋学躬身,郑重拱手。

  “对,对,就是如此!”

  申时行高兴得笑出一脸褶子,他就喜欢这类一点就透的下属。

  沈念也是一脸笑容。

  沈懋学能成为状元郎,能在科举前便名满天下,外加已到不惑之龄,不可能只是一个只有书生意气的酸腐文人。

  这类人,最能成大事。

  ……

  在户部筹备商贸使团出使的同时,小万历派遣都察院御史对辽东总兵李成梁进行全面调查,并强调绝不徇私,结果要公示天下。

  与此同时。

  小万历意外收到张居正的请罪奏疏,后者称张家占田,罪加一等,其愿代父领罪。

  不得不说。

  张居正这番诚恳的态度在朝堂迎来了一波好感。

  不推诿,不解释,直接认罚,这是许多官员都做不到的。

  小万历当即下达手谕,安慰张居正,并称依照当下条例,张家已提前补缴赋税,无任何过错。

  小万历此举并无任何问题。

  此事本就无法对张居正定罪,最多就是让他在民间的名声差劲一些,被许多兼并者当作由头借口骂一骂而已。

  ……

  这两日。

  沈念靠着起居注官的特殊身份,将近日之奏疏整理了一番。

  他赫然发现。

  举荐张四维回京的官员几乎都是张四维的门生故旧。

  另外,京师流传的一些不利于张居正的传言,看上去也像有人刻意为之。

  他越来越确定这一系列事件乃是张四维所策划。

  后者有这个心思,也有这个能力。

  但是要从这些事件中证明张四维是幕后指使者非常困难。

  事关边防军政。

  张四维不可能留下把柄让朝廷发现是他在传播谣言。

  不过,沈念并不准备放过他。

  沈念思索良久,准备送张四维一件礼物,吓唬吓唬他。

  ……

  六月十八日,午后。

  天气炎热。

  南京城,礼部衙门后厅,四个冰鉴摆放在四个角落。

  厅内甚是凉爽。

  撕拉!

  撕拉!

  撕拉!

  张四维将“请命镇抚北境”的奏疏撕了个粉碎。

  他等了数日。

  不但没有等来朝廷召他镇抚北境的旨意,而且还得知朝廷将派遣去年的状元郎沈懋学带领商贸使团前往北境。

  在京师那群人眼里,他竟然还不如一个入仕一年的状元郎。

  对他来说,侮辱性极大。

  这也意味着,他费尽心机筹划的“三策回阁”之计彻底失败。

  短时间内再想出一道回阁之计并耗费大量银钱去操作,显然是不可能了。

  张四维感觉自己重回内阁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砰!砰!砰!

  撕罢奏疏后,张四维余怒未消,将一旁展架上的瓷瓶瓷盘全都摔在地上。

  就在这时。

  一名胥吏快步来到门口,当看到张四维正在摔瓶子时,不由得站在一旁,一动都不敢动,而手中则是捧着一个小小的红木匣。

  “何事?”张四维没好气地说道。

  胥吏举起红木匣子,说道:“部堂大人,刚才一支从京师回南京的商队送来一件物品到衙门前,其称是受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念之托,送一份礼物给您,礼帖应该在匣子中。”

  “谁?沈念?送老夫礼物?”张四维面带不解。

  张王两家商贸事业轰然倒塌,罪魁祸首就是沈念。

  张四维若重新入阁,对付的第一个人就是沈念,他与沈念无私交,后者突然送礼,让他甚是意外。

  “拿进来,放在桌上!”张四维说道。

  那胥吏立即将其放在桌上,正欲离开时,张四维道:“将其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说罢,张四维突然退后了两步。

  此举,让那胥吏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他经常在街头听书,特别害怕里面是暗器,一旦打开,小命就没有了。

  胥吏浑身颤抖,一只手放在匣子上,然后迅速将其翻开。

  没有任何东西弹出。

  他探头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张礼帖,外加一册书籍。

  “张部堂,里面……里面是一张礼帖和一册书籍。”

  “打开礼帖,看一看里面写的什么,然后再拿起那册书看一看有什么古怪!”张四维吩咐道。

  胥吏拿起礼帖,高声念道:“凤磐公,夏日炎炎,酷暑难耐,子珩特送书籍一本,为公解暑,望公放于枕边,不时翻看。署名沈念。”

  随即。

  胥吏拿出里面的书册,翻阅了一下后,道:“这……这……是本旧书,名字是《五柳先生文集》,咦?不是旧书,是古书,上面写着宋庆历三年崇文院刻。”

  “另外,里面有一页折着,里面的内容是《归去来兮辞》!”

  听到此话,张四维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你出去吧!”

  胥吏感觉张四维的脸色不对,迅速奔了出去。

  张四维走到匣子前,看了一眼礼帖,然后拿起《五柳先生文集》,翻到折页的《归去来兮辞》那一篇文章,看了片刻后,抓起眼前的木匣,将其摔在地上。

  他已知沈念之意。

  《归去来兮辞》乃是陶渊明辞官之初写下的名篇,主要表达辞官回乡时的轻松惬意。

  沈念此时送这样的书籍,又称为张四维解暑,明显是知晓北境之事与张居正父亲之事是他授意传播的,其意在重返内阁,但没有证据,故而以此警告他,想让他养老致仕。

  愤怒之后的张四维,心中不由得涌起一抹惧意。

  沈念要将怀疑他授意传播北境之乱的消息告诉小万历,无论是否有证据,张四维回朝的难度都会大大增高。

  “他……他……他是怎么猜到是我的?”张四维长呼一口气,喃喃道:“接下来,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了!”

  此事查不出证据也就罢了。

  一旦引到他身上,那就不是罢职那么简单了。

  接下来。

  沈念这份礼物,至少能让张四维在三个月内都难以睡好觉。

  也会使得张四维越来越怨恨沈念。

  其实,沈念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他本来打算从街头书摊上随意买一本《五柳先生文集》送去,但感觉书籍质量太差,会对张四维的侮辱太大。

  送礼,还是要体面一些。

  于是,沈念将他收藏的北宋庆历三年崇文院官刻本送了过来。

  这本宋刻本,至少也值五两银子,算不上行贿,但作为雅礼也算够格。

  ……

  六月二十日,辽东都指挥使司,定辽中卫(即辽阳府)。

  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宅邸内。

  李成梁收到朝廷将会派遣御史全面调查自己且要将结果公示天下的消息后,不由得勃然大怒。

  “去年,戚继光归朝,朝廷礼遇有加,并让他传话九边将领,朝廷会厚待每位将领,这就是厚待的方式?这是准备杀鸡儆猴,将老子撸下来?”

  “老子不干了,这就请辞,老子倒要看一看,辽东没有了我李成梁,谁还有能耐担起对付土蛮族与女真族的担子!”

  就在李成梁准备前往书房撰写辞呈之时,有兵卒快步走了过来。

  “大帅,张巡抚来了!”

  李成梁面带不悦,道:“请进来吧!”

  片刻后。

  辽东巡抚张学颜面带笑容地走了进来。

  他看向黑着脸的李成梁,道:“汝契(李成梁,字汝契),是不是觉得朝廷对不住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写辞呈了?”

  李成梁嘴巴一撇。

  “子愚兄,我委屈啊!辽东这地界,有鞑靼,有女真,咱们既要实军伍、招流移,又要垦荒田、兴商贸,怎么可能全依照大明律去做事,若严守法令,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朝廷如此查我,怎么可能查不出问题?我若因此被罢黜,我觉得丢人,还不如直接请辞!”

  张学颜坐在椅子上。

  “近来,有人在北境散播战乱谣言,陛下被其扰,担心九边不宁,而你又刚好被弹劾,怎么可能不收拾你,不过你放心,辽东离不开你,只要你不犯大错,最多被小小惩戒一番而已。”

  “小小惩戒?为何惩戒我?我丢不起这个人,我要请辞!”李成梁非常不服气地说道。

  一向好脾气的张学颜不由得皱起眉头。

  “汝契,够了啊!你确实该检讨检讨,向戚总兵学一学。他带兵是靠赏罚分明的制度,而你全靠个人威信,如此,免不了有官员弹劾你将朝廷之兵揽为私兵,若一日,有言官弹劾你有造反之意,后悔便晚了,你还打算与朝廷对着干?”

  李成梁没想到张学颜会这样训斥他,不由得站起身来。

  “张学颜,你是不是也想将我赶出辽东,辽东没你,一切照旧,但若没我,不出七日,必出问题。”

  “你想想,是谁屡破鞑靼土蛮,是谁剿灭女真王杲等部,是谁使得辽东固若金汤。当下,我李成梁就是辽东的天,朝廷还真离不开我!”

  张学颜冷哼一声,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道:“先看看这封信!”

  李成梁面带狐疑,拿起信封,当看到信封上的字迹后,立即认真阅览起来。

  不多时。

  李成梁脸上的煞气全无。

  他看罢书信,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然后朝着张学颜拱手道:“子愚兄,我错了,我**!刚才胡言乱语,完全没有过脑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莫放在心上!”

  “接下来,我完全配合您与朝廷派来的御史对我的调查,且告诫辽东众将,接下来全都要遵循大明律行事!”

  “喝茶!喝茶!”说罢,李成梁拿起茶壶,亲自为张学颜倒茶。

  其态度之所以在顷刻间变化如此之大,乃是因为写信之人,名为张居正。

  这封信是张居正写给张学颜与李成梁两人的。

  张居正称:朝廷严查边将李成梁,乃是为了边境稳定,实质上还是为了新政,令李成梁有错便认错,即使被罢黜,日后还有机会被启用,若李成梁敢在北境搞小动作,造成北境生乱,他绝不会轻饶!

  张居正还称他父亲兼并田地,他都写了认罪奏疏,若李成梁为了面子而反抗,就是反对新政,反朝廷。

  张居正知李成梁会有脾气。

  故而在信中让张学颜代他训斥李成梁一顿,所以刚才张学颜才敢如此责骂李成梁。

  李成梁之所以面对张居正的书信这么怂。

  乃是因为当年正是张居对他越级提拔,让他担任了辽东总兵。

  有知遇之恩。

  之后,李成梁多次因“冒功、浪战、伤亡过大”而被言官弹劾,都是张居正为其辩护,对他的宽容程度丝毫不弱于对戚继光。

  李成梁发自内心深处地尊崇张居正,同时也有些惧怕张居正。

  这两年,张居正曾多次提醒他,有些罪过不能犯。

  他当下犯下的罪过,最多被免职,只要张居正承诺能重启他,他便能官复原职。

  相反,如果他不听从张居正的命令,张居正即使在丁忧之期,也能将他一撸到底。

  这就是张居正独有的个人魅力。

  ……

  六月二十五日。

  经过长达一个月的调养,吕调阳终于恢复了身体,开始入阁办公。

  但沈念已明显感觉到,当下内阁能力不足,票拟司又只能建议而不能控制百官,该是找一个恰当时机,让张居正提前归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