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柏一拳砸在包铜案角上,指节瞬间迸出血珠。

  “我等在边关浴血奋战,朝中却、”

  他喉结剧烈滚动,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的低吼。

  英国公缓缓按住爱将颤抖的肩头,目光投向帐外沉沉的军旗。

  “四十年前,本帅与先父出征,见军中各种弊端,也曾这般愤懑过。”

  英国公声音里带着砂砾般的沧桑。

  “当时先父教导本帅,为将者当如长城砖石,既要经得起胡马冲撞,也要耐得住风雨侵蚀。”

  “猜疑是帝王的本能,忠诚却是将帅的选择。”

  “我们效忠的,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人,我们保卫的,是整个北境,乃至于整个大周。”

  万松柏赤红着眼抬头:“可王淳这等蛀虫、”

  “蛀虫?”

  英国公轻叹一声,取过布巾替他裹伤,声音沉静如古井。

  “可还记得《史记》里王翦伐楚的故事。”

  英国公引着万松柏望向帐外猎猎军旗。

  “六十万秦军尽付其手,王翦却一路喋喋不休向始皇讨要田宅园池,这不是贪鄙,而是要让君王知道,自己只贪财货,无心帝位,更不会起兵行叛逆之事。”

  “陛下将三十万静塞军交予本帅,又授予本帅节制三州之权,又岂能不作安排。”

  “王淳便是陛下的耳目,若是本帅容不下他,反而令圣心难安。”

  烛光映着英国公睿智的眉眼。

  万松柏怔怔望着血迹斑斑的布巾。

  “可、”

  “没有可是。”

  英国公执壶斟茶,水声淙淙如溪。

  “幽州防线关乎天下安危,岂能因个人荣辱而废大事,今日容忍王淳,正是为了来日能重整河山。”

  英国公站在帅帐门口,任寒风吹动白发。

  “待收复居庸关,重铸紫荆、倒马、居庸三关防线。”

  英国公声音忽然扬起,如剑鸣出鞘。

  “老夫便可安心解甲归田了,这才是你我要做的大事。”

  “相比之下,小小一个王淳,何足道哉。”

  万松柏望着老帅映在《山河边防图》上的剪影,忽然单膝跪地。

  “末将...明白了。”

  声音透出坚毅。

  “纵有千般委屈,也要先守住这万里边关。”

  英国公欣慰地拍了拍万松柏的肩膀,眼底泛起慈祥的波纹。

  “孺子可教。”

  万松柏感动的看着眼前如父如师的英国公,而后犹豫了一下询问道。

  “大帅,那贾珏呢,您看该如何安排,此人实在是难得的猛将,若是留在敢死营,实在太屈才了。”

  英国公执起茶壶斟满两杯浓茶,氤氲热气中缓缓道。

  “你可知为何宝刀开刃前要在砺石上磨百日?”

  不等回答,英国公自问自答。

  “因为唯有历经千磨万击,方能斩金断玉。”

  “当初贾珏既然敢拒绝你的照拂,宁可投身敢死营,便是要走这条最险峻的登天路。”

  万松柏急道。

  “可若是折在半途...”

  “那便说明他不过如此。”

  英国公突然厉声,手中茶盏重重一顿。

  “静塞军要的是能扛起幽云十六州的栋梁,不是需要人捧着的琉璃盏。”

  英国公语气渐转深沉。

  “你当他为何能阵斩赫连兀术,能以三百人马守住上关军堡,死战不休,正是因为敢死营便是他的舞台。”

  “再熬两场,只要他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三次,老夫亲自为他晋升校尉,调到中军大营来。”

  帐外风声呜咽,吹动墙上的《山河边防图》。

  英国公忽然轻笑。

  “到那时,全军都会传颂,有个好汉从敢死营杀出了前程。”

  “这样的校尉,谁敢不服,这样的锐气,谁能抵挡。”

  他将冷茶泼在地上,如祭英魂。

  “至于现在,且看雏鹰如何搏击风雨,你我要做的。”

  英国公手指重重点在军报“贾珏”二字上。

  “就是别让宵小折了他的翅膀。”

  万松柏拱手一礼。

  “大帅的良苦用心,末将明白了。”

  两人交流了一番后,万松柏离开了帅帐之中,眼神满是清澈,不再有半点迷茫。

  帐帘落下,隔绝了万松柏远去的脚步声。

  英国公独自立在《山河边防图》前,枯瘦的手指缓缓抚过“上关军堡“四个朱砂小字,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宁荣二府,何其短视也。

  似贾珏这等良才美玉,他们都容不下,甚至一路追杀到了静塞军中。

  当年的宁荣二公,都是知人善用的爱才之人,若是知道自家后辈同室操戈,只怕能从棺材里跳出来教训不肖子孙。

  “好在,好在我静塞军尚容得下真豪杰。”

  英国公感慨了一句后,继续处理起了军务。

  与此同时,居庸关将军府内,居庸关副将秃发乌孤盯着地上覆着白布的尸身,浑身如坠冰窟。

  赫连兀术圆瞪的双眼透过麻布孔隙与他对视,仿佛还在质问那句“末将定护将军周全“的誓言。

  “金狼律第七卷第四条...”

  秃发乌孤突然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主将阵亡,部将皆斩...家眷没为奴隶...”

  此乃赫连汗国军规,更何况赫连兀术还是王族出身,身份高贵。

  如今战死,自己若是不尽快自救,只怕下场凄惨无比。

  烛光下,赫连兀术青灰色的面容格外骇人,看的秃发乌孤心生惊恐,压力倍增。

  “备战,备战!”

  秃发乌孤突然癫狂地踢翻铜盆,揪住亲兵衣领嘶吼。

  秃发乌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明日清晨出征,日落前,我要看见上关堡的城墙塌成齑粉!”

  将领们惊恐地看着他近乎癫狂的嘶吼。

  “调一万人马,把武库里所有投石机都推出来,告诉儿郎们。”

  他突然抽出弯刀劈断令箭。

  “要么踏平上关堡,要么...”

  刀尖猛然转向众将,寒光扫过一张张惨白的脸。

  “你我的人头,连同妻儿老小,都要挂在王庭的耻辱柱上。”

  传令兵连滚爬出府门时,听见身后传来器物砸碎的巨响。

  秃发乌孤正将赫连兀术生前最爱的金杯砸向墙壁,碎片迸溅中喃喃自语。

  “将军...末将定让他们全堡陪葬...”

  居庸关的夜雾里,投石机绞盘被疯狂转动的嘶鸣声如同百鬼夜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