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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楚天恒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之中,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凝重。

  北伐乌桓的决议虽下。

  但牵扯的粮草、兵员、将领调配,桩桩件件都压在他心头。

  更遑论徐国甫那老狐狸在朝堂上突如其来的主战姿态背后,不知藏着多少暗流。

  “陛下。”

  沈全轻手轻脚地进来,手中捧着一方素雅锦盒,躬身道,“紫嫣阁遣人送来此物,说是……今日清秋诗会魁首之作,特呈陛下御览。”

  “紫嫣阁?”

  楚天恒头也未抬,声音带着一丝不耐,“些许风花雪月,也值当此刻送来?”

  “陛下。”

  沈全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郑重,“送信的内侍言道,此诗……非同凡响,乃太子少傅秦夜所作。”

  “秦夜?”

  楚天恒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墨滴落在奏折上,迅速洇开。

  他终于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投向那锦盒,“呈上来。”

  沈全连忙上前,打开锦盒。

  取出里面一张折叠整齐、墨香犹存的宣纸,恭敬地双手奉上。

  楚天恒展开纸张,目光扫过那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迹。

  他起初只是随意浏览,但只看了开头两句——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霎时间,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便扑面而来!

  楚天恒阅卷无数,识人断字更是精准,这开篇之句,绝非寻常文人能写出的无病呻吟!

  他神色一肃,身体不由得坐直了几分,目光如鹰隼般逐字逐句向下看去。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楚天恒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握着纸张的手指也微微收紧。

  那字里行间描绘的血色黄昏、悲凉号角、浴血苦战……

  仿佛带他重回战场!

  这小子……竟能将战争的惨烈与压抑,写得如此入木三分?!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最后两句——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楚天恒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直冲顶门!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沸腾起来!

  那是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让他眼眶发热的震撼!

  “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喃喃念出这七个字,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哪里是诗?

  这分明是灵魂在燃烧!

  是忠魂在呐喊!

  是赤子之心在向君王剖白!

  那字里行间蕴含的,是超越了生死荣辱、甘愿粉身碎骨以报君恩的极致忠诚!

  “好!好一个‘提携玉龙为君死’!”

  楚天恒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眼中爆射出慑人的精光。

  连日来的阴霾,被这诗句中磅礴的忠勇之气一扫而空!

  “有此等忠烈之士,有此等赤胆忠心!我大乾何愁不兴!乌桓蛮夷,何足道哉!”

  他激动地在御案后踱了两步,胸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欣慰与豪情。

  秦夜!

  好一个秦家儿郎!

  好一个太子少傅!

  秦家世代忠烈,此子尤甚!

  然而,激动过后,一丝细微的疑虑如同冰水般悄然渗入心田。

  他赐婚在即,旨意已下,赏赐已发。

  秦夜此刻……不该是在府中安心待娶吗?

  怎么跑到紫嫣阁去作诗了?

  还做出这等……以诗明志、意在北伐的绝唱?

  这举动……未免有些刻意了。

  帝王的多疑瞬间占据了上风。

  楚天恒脸上的激动缓缓收敛,锐利的目光转向沈全,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深沉,带着探究:“这诗……秦夜何时所作?当时情形如何?”

  沈全一直垂首侍立,此刻见问,忙躬身答道:“回陛下,据紫嫣阁送信的内侍及奴婢安排在阁外的人回报,今日诗会乃文阁老之孙文修远公子,邀秦少傅同去散心。当时……当时秦少傅似乎兴致缺缺,是文公子再三恳请,言及诗会主题定为‘征战’,为静王殿下壮行,秦少傅才即兴赋诗一首。”

  “文修远相邀?兴致缺缺?被再三恳请才作诗?”

  楚天恒咀嚼着这几个词,紧绷的心弦顿时松了下来。

  原来如此!

  是被文家那小子硬拉去的,并非刻意为之。

  以文修远那书呆子的性情,仰慕秦夜的才学,拉他去诗会炫耀一番,再正常不过。

  秦夜当时心不在焉,被文修远缠得没法子,才即兴作了这首……

  恐怕连他自己都未想到会如此震撼人心的诗篇!

  看来,是自己多心了。

  此诗,当真是有感而发,肺腑之言!

  “陛下。”

  沈全又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异样,“还有一事。此诗……已在京中不胫而走。据说诗会一结束,便有无数抄本流出。如今……如今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皆在传诵‘提携玉龙为君死’之句!百姓们都说……秦少傅忠肝义胆,这是要追随静王殿下,一同北伐,誓扫乌桓啊!”

  “什么?!”

  楚天恒再次愕然。

  传得这么快?已然满城皆知?

  民意竟已如此汹涌?

  秦夜这无心插柳的一首诗。

  竟在顷刻间,将他架在了风口浪尖!

  派不派他去?

  不派?

  此诗一出,秦夜忠勇之名响彻京城,民意沸腾。

  若强留他在京中成婚,不仅寒了忠臣之心,更会招致非议。

  说他这皇帝不体恤臣子报国之志!

  秦家那老倔驴秦泰然。

  恐怕第一个就要闯宫问个明白!

  派他去?

  刀剑无眼,战场凶险!

  秦家三代单传,就这一根独苗!

  万一……万一有个闪失,他该如何向秦家交代?

  如何向为他楚家江山流尽热血的秦家列祖列宗交代?

  秦夜若战死沙场,秦家绝后……

  这骂名,他背不起!

  巨大的矛盾如同巨石压在心头。

  楚天恒眉头紧锁,缓缓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

  ……

  与此同时,承香殿。

  殿内焚着浓郁的熏香,却压不住骤然升腾的怒火。

  “混账!竖子安敢如此!”

  萧蔷看着手中内侍刚刚呈上诗句,瞬间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她猛地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犹不解恨,抄起手边一个价值连城的甜白釉茶盏,砰地一声摔得粉碎!

  “秦夜!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蔷胸口剧烈起伏,华丽的宫装也掩盖不住她此刻的狰狞。

  以诗明志?

  提携玉龙为君死?

  你是在向陛下表忠心?

  还是……在向岚儿表心意?!

  北伐!

  北伐!

  你就这么想跟着岚儿去北伐?!

  本宫千防万防,赐婚锁你,赏赐困你!

  你倒好!

  跑去紫嫣阁弄出这等惊天动地的动静!

  如今满城风雨,都在传你要随军出征!

  你这是……你这是要公然与本宫作对!

  要生生把岚儿的心智都勾走吗?!

  她仿佛已经看到楚岚与秦夜在北疆并肩作战、生死与共。

  那份日益滋长的情愫在远离京城、远离她掌控的地方疯狂蔓延!

  这绝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