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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宴席结束的旨意,被高声宣读出来时——

  广场上残存的耆老们,竟无一人发出欢呼。

  许多人只是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白气,随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虚脱。

  他们被冻僵的身体早已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般,踉踉跄跄、沉默无声地朝着宫门方向挪动。

  来时满怀的荣耀与激动。

  此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无尽的悲凉。

  即便是离开时,也不断有人倒下,被迅速抬走。

  这一天的皇城风雪,注定会成为大乾无数高门大户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这消息,定然也会在勋贵门阀圈层中飞速传播、发酵。

  愤怒、恐惧、怨恨、心寒……

  种种情绪都会在暗流中被激发出来。

  而所有矛头,将在那些惊魂未定、侥幸生还的老者们添油加醋的描述下,指向楚盛!

  以及那位百官之首,徐国甫!

  “竖子!毒夫!”

  入夜,某个驿站之中,一位老者对着同来京城的儿孙怒吼:“楚盛……刻薄寡恩,视我等如草芥!名为举荐,实为坑害!”

  类似的诅咒和恨意,在京城各处无声地蔓延。

  徐国甫苦心经营数十年、与各地门阀士族结成的关系网络。

  在这一场寿宴过后,悄然出现了巨大的、难以弥合的裂痕!

  许多原本依附于他的势力,开始重新审视立场。

  而更多的门阀大家,因为家中老者冻毙,而自顾不暇。

  没了主心骨后,子孙间纠纷不断……

  ……

  万寿节的喧嚣与浮华,如同殿外那场暴风雪,来得猛烈,去得也快。

  隔日,偌大的皇宫便恢复了往日的肃穆与沉寂。

  红墙金瓦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天地间一片素白。

  楚盛一身常服,志得意满地前来探望母妃徐贵妃。

  贵妃寝宫内。

  徐贵妃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

  身姿惬意,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远不似儿子那般春风得意。

  眼看楚盛来了,她立刻屏退左右,只留心腹宫女在门外守着。

  “盛儿……”

  徐贵妃看着意气风发的儿子,轻叹一声,“昨日寿宴,陛下允了你的提议,将云州赐给楚岚做封国,又封了秦夜做刺史。”

  “这……按理说,是彻底绝了楚岚的路,该是定下你为太子了。”

  “可为何……陛下只字未提立后之事?”

  她最关心的,始终是自己能否登上那母仪天下的后位。

  楚盛闻言笑道:“母妃多虑了,想必父皇是想挑个更稳妥的吉日再行宣布,来年开春,说不定就定了,母妃安心便是。”

  “安心?本宫如何能安心?”

  徐贵妃秀眉蹙得更紧,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焦虑和不安,“你是不知道,近来你父皇在养心殿静养,身边常带着的不是别人,是皇长孙楚昭!”

  “楚昭?”

  楚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慌乱。

  皇长孙楚昭,乃是先太子之子。

  自从数十年前,先太子战死、太子妃病逝后,就一直不显山露水。

  父皇怎么会突然亲近他?

  但他很快强自镇定下来,挤出一个笑容:“母妃过虑了吧……”

  “昭儿年幼乖巧。”

  “父皇许是觉得病中寂寞,找个年纪小、心思单纯的孩子在身边说说话,解解闷罢了。”

  “小孩子嘛,天真烂漫,父皇看着也舒心。”

  “但愿如此……”

  徐贵妃说着,心中的忧愁却久久未散,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可本宫这心里,总是不踏实,陛下心思深沉,谁又能真正猜透……”

  就在这时——

  门外宫女通传:“启禀娘娘,萧淑妃娘娘来了。”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迅速收敛了神色。

  楚盛挺直了腰背。

  徐贵妃也整了整衣襟,坐直身子后,脸上重新挂起雍容得体的笑容。

  萧淑妃款步而入。

  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雅的月白色宫装,衬得肤光胜雪。

  见到楚盛也在,她眼中飞快掠过一丝诧异,随即笑靥如花:“太子殿下也在,真是巧了。”

  说完,就要向徐贵妃行礼。

  “妹妹不必多礼。”

  徐贵妃笑容亲切,示意宫女看座,“快坐,外头天寒,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萧淑妃落座,接过宫女奉上的热茶,捧在手中暖着。

  她目光扫过徐贵妃母子,笑容温婉,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姐姐这里真暖和,妹妹前几日听说,姐姐受了些风寒,特来看看姐姐可还安好?”

  “有劳妹妹挂心了。”

  徐贵妃皮笑肉不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悠悠道,“本宫还好,倒是妹妹,昨日见六皇子得了那么大的封赏,想必心里也是高兴得紧吧?本宫还未恭喜妹妹呢!”

  听见这话,萧淑妃捧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

  心中如同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高兴?

  她如何高兴得起来!

  原指望楚岚在北境立下赫赫战功,风风光光回京,增加夺嫡的筹码。

  谁曾想,功是立了,人却留在了那苦寒之地!

  封地?

  听着好听,实则是被放逐!

  远离了权力中心,再大的功劳又有何用?

  满腔的愤懑与不甘在胸中翻涌,萧淑妃面上却不得不强挤出更加温婉的笑容。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欣慰:“姐姐说的是,岚儿能为陛下分忧,为国戍边,是他的本分,也是福气,我……自然是替陛下和岚儿高兴的。”

  她顿了顿,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放下茶盏,站起身,“哎呀,瞧我这记性,突然想起来,给昭儿做的冬衣还差几针收尾。”

  “那孩子父母去得早,可怜见的……”

  “如今陛下又常召他在身边,我更得多看顾些。”

  “姐姐安坐,我就先告退了。”

  她语速轻快,带着一丝慈爱的急切。

  徐贵妃闻言,脸色一僵。

  她看着萧淑妃行礼告退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口,才猛地将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案几上!

  “砰!”

  一声脆响,茶水四溅。

  “**人!”

  徐贵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保养得宜的脸气得微微扭曲,一片铁青。

  萧淑妃最后那几句话,字字诛心!

  分明是借着关怀皇长孙楚昭之名,在狠狠抽打她徐贵妃的脸!

  在提醒她,提醒楚盛,那个被遗忘的皇长孙,如今正得圣心!

  这是在示威,在嘲讽她徐贵妃的皇后之位,未必就如想象中那般唾手可得!

  楚盛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方才的志得意满荡然无存。

  暖阁内,炭火依旧温暖,气氛却降至冰点!

  与此同时——

  养心殿内,暖意融融。

  楚天恒并未穿着龙袍,只着一件明黄色的常服,坐在宽大的书案后。

  案前,站着一个身形略显单薄、面容清秀、带着几分书卷气的稚子。

  正是皇长孙楚昭!

  他微微垂着头,神情恭谨。

  楚天恒手中拿着一本摊开的奏折,指着其中一段,声音温和道:“此处,关乎河工钱粮调度,牵一发而动全身,昭儿,你且说说看法……”

  楚昭认真地听着,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

  片刻后,条理清晰地回答起来……

  楚天恒听着,偶尔微微颔首。

  深邃的目光落在楚昭认真的侧脸上。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期许。

  窗外,寂静无声。

  殿内,只有稚子清朗的答声,和帝王偶尔的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