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晴雨录 第十三章 孙家小姐

小说:江南晴雨录 作者:戴金瑶 更新时间:2025-10-23 13:41:03 源网站:2k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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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纨脸上的血色瞬时褪去,她双手紧握成拳,眼神复杂地看着曹颙,而曹颙并不躲避,接受着她的审视。

  晚风中,两人目光交错,最后还是马纨败下阵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曹家是吗?”

  “不是。”曹颙应得斩钉截铁,“科举舞弊案事发时,我父亲还曾进京替祭酒周旋过关系,如果真是曹家所为,他不必多此一举。”

  马纨没有应话,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曹颙点点头,“我不求三言两语说服姑娘,但……姑娘可用眼睛,用耳朵,自己在江宁寻找真相。”

  马纨精神一震,“大爷所言何意。”

  “我想将纨姑娘安置在江宁织造局。”

  江宁织造局……

  马纨有些错愕地看向曹颙,她过去倒是常听曹颐提起过江宁织造局,那是曹家掌管的机房,专职生产工作。

  马纨思忖的时候,曹颙继续解释,“曹家如何,纨姑娘可在江宁织造局找到答案。最重要的是……纨姑娘若想翻案,留在江宁织造局是最佳选择。”

  马纨心头狠狠一跳,“大爷的意思是……”

  “江宁虽离皇城天高路远,但也不是不见天颜的地方,皇上圣明,留在江宁织造局便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于圣前陈情。我相信曹家,也相信祭酒,只要姑娘坚持,定有青天白日的时候。”

  短短时间,曹颙便替她规划好了接下来要走的路,可最让马纨动容的,还是曹颙言辞之间对父亲的信任。

  马纨喉头酸涩,她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

  曹颙见她动容,递出帕子宽慰道:“我虽与马祭酒接触不过几次,但也知晓,当年西北战事平息,国库正是空虚之际,是祭酒提议增加例监,才给了国库喘息之机,在京期间,我多有听闻马祭酒忠贞公正的事迹,他选拔人才向来以经世致用,进贤兴功,以作邦国为原则,颇得寒门子弟推崇。”

  在曹颙的陈述中,马纨又回忆起自己与父亲争论捐监的那一晚,那沁润在眼眶的泪决堤而出,马纨觉得恍若隔世。

  “好。”马纨用手背刮了刮眼眶,再次看向曹颙时,眼底满是坚韧,“我听大爷的安排,先入江宁织造局,以待时机为父平冤。”

  这一刻,马纨已然相信了曹家。

  并将曹颙视为惊涛骇浪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但倘若谋害父亲的不是江宁织造府……那又会是谁?

  曹颙看着马纨此刻故作坚强的模样,固然心疼,他心中冲动,只恨不得告诉马纨不必如此逞强,但又怪自己羽翼不满,无法将她好好保护,曹颙心中一阵无力,只希冀自己能再强大一些,再强大一些……

  几日后,曹颙将马纨送到了江宁织造局。

  过去,马纨只在店掌柜口中领略过江宁织造局的繁盛,但当她被曹颙领进这处热闹交织的地界后,才惊觉自己还是低估了曹家。

  穿行过江宁织造局的谢水楼台,便到了机户所在的作业区,这里人头攒动,马纨粗粗瞧上一眼,人数恐有千人之巨。

  “大爷。”

  “大爷。”

  江宁织造局内,众人对曹颙多是敬重,两人经过时,机户织工规规矩矩地向曹颙行礼作揖。

  曹颙把马纨带到后院,不多时,一长相方正的男人朝他们迎了上来,“大爷……”说着,男人看到了曹颙身边的马纨,他讪讪笑了笑,“这位是……”

  “马纨。”曹颙介绍道:“以后她就是江宁织造局的一员,烦请陈机户多担待些。”

  陈恭生一家三代都从业在江宁织造局,该有的眼力价自不会少,见曹颙亲自引荐马纨,就知马纨身份特殊,殷勤地拍着胸脯保证,“大爷放心,今后马姑娘在织造局遇着什么问题,只管找我就是。”

  说着,他对马纨讨好点头,“我有个女儿,比姑娘小些,一会儿带你去见她,你们定是投缘。”

  马纨听到这,不由摸了摸腰间垂挂的荷包。

  这是出门前,曹颐送给她的,小姑娘见不得分别,整整哭了一夜,直到自己临走前,才红着眼送上荷包一个,之后更是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马纨,可不要在织造局认识了别的妹妹忘了她。

  马纨哭笑不得地收下,满口保证,自己只有她曹颐一个妹妹,只是不想,这才刚进织造局没多会儿,就要被介绍新人。

  曹颙对陈恭生道了声感谢,将马纨留在了织造局,转身离开。

  曹颙清楚:织造局内有不少父亲的耳目,他表现得太过在乎,容易引起父亲的猜忌。

  跟曹颙道别,马纨在陈恭生的引荐下认识了他的女儿碧月。

  碧月比马纨小了几岁,但是她身材细挑,与马纨站在一处时,要比她高出半个头,因此碧月在对待马纨时,多充当照顾她的角色,一路嘘寒问暖下来,让马纨颇不自在。

  碧月带马纨在织造局内熟悉流程工序,缓解两人初识的尴尬。

  “这是普通的丝绸织机。”

  碧月跟在马纨的身边,指着织造局内数量最多的织机介绍起来,“这种地经在五千到六千根之间,门幅在五十厘左右,无提花、色条和图案,只能织些平纹类型的织物,颇为单调。我们机户是不会用这些织机来作业的,平日多是给刚入行的熟悉。”

  “喏,那边的就稍微常用一些了。”

  碧月指着对面并排放着的十几台织机,“你瞧,那织机旁多是坐两名机户,这两人一个是牵花工,一个是织造工,牵花工坐在两三米的花楼中间,与织造工一上一下的相互配合生产。”

  说到这,碧月凑到马纨的耳边,小声八卦,“这上下伙伴每日一唱一和的配合,抬头不见低头见,久而久之就生出了感情,故而你瞧见的大多数,都是因此结缘的夫妻!”

  马纨听得脸上爬上红晕,“怎么突然说起这些。”

  碧月见马纨这情态,捂嘴偷笑,“跟姑娘说笑呢,怎好端端的脸红上了……莫非是姑娘心中也有了意中人?”

  马纨被打趣得心头一急,紧张地捂住了碧月的嘴,“好姐姐!可别拿我打趣了……”马纨说着,朝前面的织机比划,“我还等着姑娘教我些真本事呢。”

  两人本就年纪相仿,开始还有些生疏,经过这一插曲,迅速熟络起来。

  碧月被马纨央求着扯回了正题,快走了几步到那正在作业的织机边,继续说道:“在织造工和牵花工进入机房后,织手就负责清理织机上的灰尘,牵花手则负责检查经面上的工作,隔一挂一,交褂脚,修理岔把和羊角……等一切准备好,牵花手就会用花机声通知织手,像这样——”

  碧月在框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就开机投梭咯!”

  随着那花起花落,唧唧的花机声,咚咚的框响声,织造与牵花工有节奏地配合织造出一个又一个鲜艳的图案,马纨看着,新奇不已,直叹自己接触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

  整整一天,碧月带着马纨在织造局逛了个遍,在马纨收获颇丰的同时,不免在心中感慨织造工序之繁杂!织造局织机四千余台,男女工人七千左右,而投入如此人力物力,所生产丝绸却只供皇帝和亲王大臣使用。

  权贵用度奢靡,但机户过得却是清贫,在江宁织造局的这些时日,马纨与他们同寝同食,每日不过是些馍子青菜来保证温饱,凡是睁开眼睛便是坐在织机作业,闭上眼睛便是躺在屋檐下和衣而眠,但好在机户多为淳朴,马纨与他们待在一处,倒也有一番别样的体悟。

  虽然马纨很快融入了机户之中,但她一日也不敢忘,自己来此的目的。

  她在等待一个时机,为父亲伸冤昭雪,重审科举舞弊案的时机。

  很快。

  她就等到了一个机会。

  白云苍狗,时光悠悠,转眼,江南便入了春。

  入春后的江南如同一幅传世的泼墨山水画,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翠绿的柳条在暖风中摇曳生姿,含情脉脉的轻拂着湖面,映照出别样的风韵。盛放的繁花,宛若锦绣上编织的鲜艳图腾,点缀着这座古老水乡。

  正是江南风光欣欣向荣的时候,曹寅接到了皇帝的回折,在密折中,康熙帝向他透露自己将于明春南巡的消息。这是皇帝的第五次南巡,接驾之责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江南三大织造的身上,这是无上的荣光,三大织造府内内外外不免喜气盈腮。

  即便是马纨,在她想到即将能面见圣颜,请求重审父亲之案时,心中也是激动不已。

  于是,在接下来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三大织造府上下,便开始全情忙碌于南巡的筹备事宜之中。

  但话又说回来,三大织造府表面上虽然联络有亲,背地却免不了要相互较劲,暗中比较。

  “叔叔。”

  杭州织造府内,孙绫端着解暑的绿豆汤走进了孙文成的书房。

  孙绫头戴金丝雀凤,其中点缀着白玉宝珠,身上穿着是百蝶披风卦,身下着的是赤红洋绉裙,即便才十五六岁的年纪,便已初见风华。

  因为孙绫幼时丧母,自小寄居在杭州织造府,她要比寻常女子心思敏感许多,孙绫善于察言观色,人情世故也颇为练达,对于事物见度远比孙文成那不争气的儿子要深刻,因此,在一些琐事上,孙文成更喜欢与孙绫商榷。

  听到侄女声音,孙文成从案牍中抬头,“来了啊……”他朝孙绫慈眉善目地一笑,“坐。”

  孙绫将绿豆汤放在孙文成手边,同时不着痕迹地扫过孙文成手里的礼品名册。

  孙绫心下了然,落座后大方开口,“叔叔找我过来,是为了圣上南巡的事儿?”

  孙文成眼底的喜色一滞,但异样转瞬即逝,他慢条斯理地端起绿豆汤,状似无意地朝孙绫打趣,“你消息倒是灵通。”

  “这消息在三大织造府间可都传遍了,侄女便是再迟钝,也该听说了。”孙绫说出早就打好的腹稿,气定神闲地在一旁坐了下来。

  孙绫心中清楚,哪怕孙文成再看重自己,也不喜欢女子过多插手府中公务的,因此她措辞之间,既不能表露自己在留心前朝之事,也不好让他觉着自己万事不通,木讷愚钝。

  果不其然,在孙绫话音落下后,孙文成眉宇之间的神色好看许多。

  孙绫笑了笑,等孙文成饮好汤,又将话题抛还给了他,“关于南巡之事,叔叔可有什么打算?”孙绫清楚,孙文成才是这杭州织造府的当家,即便自己有再多想法,也不能喧宾夺主,说出满篇文章。

  孙文成脸色凝重了几分,放下手里汤盏,长叹,“叔叔正犯愁,要知道……这南巡开支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们杭州织造府不像他李家、曹家世代簪缨,有可以挥霍的底蕴……”

  孙文成说到这,声音便慢慢淡了下来,孙绫明白:看来叔叔这次,是不愿意冲在前头肩负起采购、置办等事宜,只等曹李两家筹备完,他们跟在后头钓个名誉。

  孙绫知晓以孙文成的身份,不便将这些歪心思说出来,于是知趣地在一旁附和点头,“叔叔说得不无道理,虽说为圣上修建行宫需三方合力完成,但三大织造联络有亲,自该是能者多劳,我们在后头多多配合江宁和苏州那边即可。”

  孙文成觉得孙绫把话说到了自己心坎里,他一扫愁容,舒心一笑,“能者多劳,你这丫头!倒是说在了点子上!”

  孙绫乖顺地陪笑,但又想到了什么,颇是郑重地看向孙文成,“行宫由三大织造府合力而建,叔叔不上心也就罢了,但以杭州织造府名义,进贡给圣上的行头,叔叔可要多费些心思呢。”

  这不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孙文成眼底尽是满意,他拿起自己刚刚翻看的礼品名册,“你来之前,叔叔就在想这件事呢。”

  孙文成的反应尽在孙绫的掌握之中,但孙绫面上却佯装诧异,最后又一脸钦佩地朝孙文成点头,“是我多虑了,以叔叔的才智,定然会想到这些细枝末节!”

  孙文成被孙绫哄得心中愉悦,但想到自己至今还没有头绪,难免摇头,“但我这人粗糙,比不得你们女孩子心细,这进贡的礼册看了许久,也没挑出一件称心意的,今儿叫你过来,便是来给叔叔掌掌眼。”

  孙绫一脸受宠若惊,忙不迭走到孙文成身边。

  她状似认真地通看了一遍,许久之后才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满眼惊喜地看向孙文成,“叔叔兼管粤海关,何不利用兼管便利,从东洋引进瓷器与海鲜进贡圣上?”

  诚然是这个道理!

  这国内的奇珍异宝,圣上早已司空见惯,倒是那些舶来品显得特别,且能与苏州、江宁那边呈上去的贡品做个区别。

  孙文成心中大定,只觉一颗石子儿落了地。

  他笑着阖上礼品名册,再看向孙绫时,已是一副亲和的长辈模样,“过几日叔叔会去一趟江宁,商量行宫筹建事宜,算起来你与你曹颙哥哥亦有许久未见,不若此番跟着叔叔一道过去小住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