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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陵寝工地之上,那条蜿蜒而上的冰道,曾是所有官员眼中的神迹,此刻,却成了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名负责巡查冰道的老工匠,第一个察觉到了那丝微妙的、却又致命的变化。

  他将耳朵贴在坚冰之上,往日里那死寂的、坚如磐石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细微的、来自冰层深处的“咕咕”流水声。

  阳光也不再像过去那般凛冽,照在脸上,竟带上了一丝暖意。

  “化了……要化了!”

  老工匠惊恐地向新任总负责张晋汇报,冰道边缘已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融化迹象,一滴滴水珠顺着冰面滑落,在尘土中洇开一小片湿痕。

  这个消息,如同一场无声的野火,瞬间燎遍了整个工地的官僚圈。

  工部侍郎李瑞的营帐内,气氛与外界的恐慌截然不同,竟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狂喜。

  几名核心的旧官僚悄然聚集于此,一个个脸上都挂着“忧心忡忡”的表情,眼神深处却闪烁着饿狼般兴奋的光芒。

  “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啊!”赵郎中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却又强行压低,“那徐恪再妖,他能算得过天意吗?冰道一化,他所有的规矩、所有的功过格,都将沦为一纸空文!”

  李瑞端着茶杯,手却因兴奋而微微发抖,脸上却是一片悲天悯人的凝重:“话不能这么说。我等身为朝廷命官,当以江山社稷为重。此事,我等必须立刻上报,请侯爷定夺!”

  他环视一周,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走,随本官去‘请命’。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徐恪的‘奇迹’,是如何因违逆天意而终结的!”

  徐恪的临时官署前,人头攒动。

  李瑞作为代表,率领着数十名工部官员,个个神情肃穆,义正词严,将官署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没有喧哗,却用这种无声的集结,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下官工部侍郎李瑞,有紧急军情,叩请侯爷定夺!”李瑞的声音洪亮,充满了“为国为民”的浩然正气。

  徐恪裹着狐裘,缓步走出,身后跟着面色凝重的张晋。

  “何事喧哗?”

  “侯爷!”李瑞对着徐恪深深一揖,姿态摆得极低,言辞却锋利如刀,“冰道已现消融之兆,此乃天意示警!下官恳请侯爷,以万千民夫性命为念,以江山社稷之重器为念,立刻停止冰道运输!否则一旦冰面大规模开裂,龙脊石坠落,车毁人亡,此等滔天大罪,你我皆担待不起啊!”

  “请侯爷立刻停工!”

  “请侯爷顺应天意!”

  数十名官员齐声附和,声浪震天。

  他们的言辞充满了大义,实际上却是在公开逼宫。

  他们断定徐恪除了这套剑走偏锋的冰道计划外,再无他法。

  只要冰道一停,整个工程就会彻底停摆。

  届时,延误工期的死罪,将把这个不可一世的少年侯爵,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不少人袖中,甚至已经揣好了连夜写就的弹劾奏章,就等徐恪束手无策的那一刻。

  然而,预想中的惊慌与愤怒并未出现。

  徐恪平静地听完所有人的“陈情”,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怒意,反而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

  “李侍郎所言甚是。”他的声音温和,充满了嘉许,“居安思危,不愧是国之栋梁。”

  这句反常的夸奖,让李瑞等人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瞬间噎在了喉咙里。

  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徐恪没有下令停工,而是对身旁的亲卫赵恪,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命令。

  “传令,‘滚石’组,即刻接替‘冰道’组,启动第二套运输方案。”

  “滚石组”?

  第二套方案?

  李瑞等人面面相觑,大脑一片空白。

  徐恪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亲自带着这群已经彻底懵住的官员,绕过主工地,来到了山丘的另一侧。

  当眼前的景象映入众人眼帘时,所有人都瞬间屏住了呼吸,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山丘之后,是一片巨大的、早已被平整出来的空地。

  空地上,数以万计处理好的巨大圆木,如同小山般堆积如山。

  数百名工匠和民夫,正在一条早已铺设好的宽阔碎石路上,演练着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却又高效得可怕的运输方式!

  数根巨大的圆木并排铺在地上,一块数千斤的巨石置于其上。

  数十名民夫在号子的指挥下,推动巨石。

  随着巨石缓缓向前滚动,前方的圆木滚过之后,立刻被两旁的民夫飞快地搬到队伍的最末尾,循环往复,形成了一条流动的“滚木之路”!

  “这……这是……”李瑞指着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舌头都大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冰道运输,效率高,成本低,但受天时影响。”徐恪的声音平淡地响起,却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官员的心上,“我称之为A计划。”

  “A计划执行的同时,”他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一张张毫无血色的脸,“我就拨了三成的人手和资源,在这里,执行B计划――滚木运输。”

  “B计划效率只有A计划的六成,耗损也大,但优点是,无视天气。”他看着众人那由震惊变为惊骇、再变为绝望的表情,说出了那句足以击碎他们灵魂的终极判词。

  “我早就查过钦天监的记录,京城开春前的‘回暖日’,平均有五到七天。所以,我的总工期,是按‘八成时间走A计划,两成时间走B计划’来核算的。”

  “现在,只不过是天意,让B计划提前启动了而已。”

  整个工地,死一般寂静。

  李瑞等人面如死灰地站在原地,浑身冰凉。

  他们以为自己抓住了唯一的变数,抓住了那高高在上的“天意”,准备发动致命一击。

  结果,他们骇然发现,这个年轻人,连“天意”本身,都早就算计进了他那套冰冷的、毫无人性的规则里!

  就在他们即将被这巨大的恐惧压垮之时,徐恪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侍郎,你刚才提醒本官有功,值得表扬。”徐恪的语气忽然变得冰冷,“但现在,由于启动B计划导致整体效率降低,为了不延误陛下的工期,所有人的《每日工程责任书》定额,从今天起,上浮三成。”

  他看着那个身体已经开始微微颤抖的工部侍郎,一字一顿地说道:“完不成,惩罚加倍。”

  “诸位,请为了陛下的陵寝,继续尽忠吧。”

  “噗通!”

  李瑞身体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一**瘫倒在地。

  他策划的总攻,不仅没有伤到敌人分毫,反而变成了套在自己脖子上更紧的绞索!

  他们看着那个裹着狐裘、转身离去的单薄背影,第一次真正明白,他们对抗的不是一个酷吏,不是一个权臣,而是一个将天地、人心、规则全部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魔鬼。

  丞相府,书房。

  丞相王德庸听着心腹关于“滚木B计划”的汇报,他没有像李瑞等人一样震惊,而是陷入了长久的、令人恐惧的沉默。

  他缓缓地用手指蘸着冰凉的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一个“算”字。

  然后,又在旁边,写了一个“天”字。

  他看着这两个字,许久,才对早已吓得不敢出声的心腹说:“我们都小看他了。我们想的是如何在他设下的局里找破绽,而他……从一开始,就连‘破局’本身,都算计进去了。”

  “此人行事,已近乎‘道’。对付他,不能再用‘术’了。”

  他的目光,第一次从陵寝工程那小小的棋盘上移开,投向了堪舆图上更远、更冰冷的地方——北疆,燕王所在的方向。

  “必须找到一个能彻底掀翻他棋盘的东西……或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