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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谁?”

  方世杰微微侧首,冷眼看向始终跟在他身后一袭青衫。

  若非这书生形象和二丫口中他所谓的朋友一模一样,他恐怕不会那么客气。

  但是与不是,可不是一张嘴,一块糖就能糊弄过去的。

  他这种人,怎么可能还会有朋友呢?

  “好问题。”

  百晓生将手中骨扇一展,从背后发出闷闷的笑声,正如初见时那般,他开始自我介绍起来。

  “知无不言,言无不实,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全知道,唯我百晓生尔。”

  而后笑声戛然而止,骨扇背后,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的声音幽幽:

  “也是那唯一一个……被你忘记的人。”

  方世杰眉头紧锁,那场开天之战,他确实献祭了一个人的所有记忆,作为挥出忘我剑的代价。

  但若百晓生对自己当真如此重要,他又怎会轻易……将有关他的一切付之一炬?

  在方世杰还在疑惑之际,百晓生骨扇一转,一团温润磅礴的白金光芒如种子般半悬于空。

  “这便是…你我二人千百年的记忆。”

  百晓生声音中罕见的多了份复杂,似在叹息,又似在骄傲:

  “亏你能想出这个办法抵消忘我剑的代价。”

  当那场开天之战结束,天门洞开之时,百晓生便知道了自己被忘却的事实,也很快想到方世杰的想法。

  修道一千八百载,可以说他这个生而知之者几乎记得方世杰身上发生的一切。

  方世杰的每一次挣扎、抉择、痛苦、血与泪……

  百晓生都参与其中,刻录在心。

  所以,

  哪怕方世杰真将自己的全部记忆献祭,变得一无所有,变回曾经那个只剩个偷来名字的方少安,甚至是连名字都没有的无名氏。

  也无妨!

  只要他百晓生在,哪怕方世杰千次万次的斩出忘我剑,千次万次的迷失在记忆的荒原。

  方世杰都永远不会消失!

  因为——

  他是方世杰坚不可摧的记忆锚点!

  当方世杰的指尖触碰到那枚充满千年记忆的种子,刹那间,千年光阴如决堤之水。

  那些磅礴的、刻骨铭心的、形影不离的记忆,汹涌的灌入方世杰的脑海,填补了那些断层的、空白的虚无,也冲垮了两人间的隔阂。

  那漆黑如墨的冰冷眼眸,渐渐如冰雪化开。

  百晓生静静看着,那永远似笑非笑的脸上多了分真切的笑意。

  “欢迎回来,方世杰。”

  方世杰没有立马回应,只是深深的看着他,似在确认眼前之人确实是跟他共度千年的灵魂。

  最后,他嘴角勾起不羁的弧度,笑着,象征性的给了百晓生胸口一拳:

  “我们之间,扯平了。”

  自从知道了开天计划,知道了自己不能自主的棋子人生百晓生也掺了一脚,方世杰心中就一直有块疙瘩。

  哪怕是在往后千年的共度中,他虽嘴上不说,胸口却总会隐隐作痛。

  但在这一次归来后,这疙瘩算是彻底解开了。

  百晓生坑了他一次,他也把百晓生忘了一次。

  这笔延续千年的糊涂账——

  至此两清!

  “还要继续跟着我吗?”方世杰问道。

  “我说过,会一直跟到你死。”百晓生和他齐肩走着,嘴上漫不经心道:“反正你就快死了。”

  方世杰笑而不语,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就像一盏熬干了油的枯灯,仅凭最后一点执念在燃烧。

  “接下来去哪?”百晓生问。

  “赎罪。”

  回答只短短二字,一黑一青两道身影越走越远,残阳将影子拉得修长。

  用不了多久,太阳就会彻底落下,让世界陷入黑暗。

  【生命的最后时期,你只剩下一件能做的事——赎罪】

  【赎什么罪?赎谁的罪?】

  【那一年,你将看着你长大的长辈、一起玩闹的伙伴、无辜的妇孺斩落剑下,共计三百一十二条人命】

  【只活下方岁安、二丫、虎子三人】

  【那一年,你将一座繁华的云舟城,一夜之间化作死域,满城欢喜化作风中悲鸣,尸横遍野数不胜数】

  【印象最深的,是一名添酒侍女,元婴散修秦义,以及那个赠你麦糖的小孩】

  【那一年,你背信弃义,亲手挖了师姐冷无月的丹田,以精湛的演技残忍的谎言毁了她的无垢剑心】

  【那百年,正邪两道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你杀了很多围杀你的人,其中有唯利是图者,有慷慨大义者】

  【二丫是个纯粹的医者,你在一善堂留下了千百年间收集到的所有医修专用的医书和功法,微不足道,却也仅能如此】

  【一直以来,虎子他一心想要杀了你,哪怕后来他的意志变得消沉,但杀心不减】

  “虎子。”方世杰主动找上了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杀了我。”

  本醉醺醺的虎子先是一愣,许是酒壮怂人胆,沉寂在他心头的怒火如火山爆发,比之曾经任何一次都强烈百倍。

  “畜生玩意!还敢找上门来,看爷爷不把你种庄稼地里!”

  “轰!!!”

  虎子的攻击如狂风骤雨,倾泻在方世杰毫不设防的身体上,金焰灼烧着他的皮肤,罡风撕扯着他的血肉。

  “咔嚓咔嚓——”

  骨裂声声不息。

  然而方世杰始终未曾出手,只如一座沉默的山岳。

  哪怕胸膛凹陷,哪怕四肢扭曲!

  他都只是一言不发的承受着。

  虎子越打越心惊,越打越狂怒,他尽情的宣泄着千百年的怒火。

  终于,当他停手,喘着粗气嘶吼道:

  “你这疯魔!又要耍什么把戏!?”

  方世杰一把抹去脸上的鲜血,眼神平静到令人心悸,他张口,声音从破碎的肺腑发出:

  “机会给过你了…既然你杀不了我……”

  他顿了顿,冷硬的语气中是不容置疑的决断。

  “就跟着我,替我收尸吧。”

  虎子一时僵在原地,心神如遭锤击,只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方世杰说完这句话就转过身不再看他,好像生怕浪费一分一秒,一步步拖着那具近乎散架的、步履踉跄的身体,坚定不移的走向下一个方向。

  “啧啧啧……真是难看。”

  百晓生轻摇骨扇,给他递上一块粗粝的麦糖:

  “吃颗糖吧。”

  虎子紧握的双拳颤抖着,艰难的松开,身体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这疯魔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