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欢 番外:深爱深憾深负,孽海情天(1)

小说:殿前欢 作者:阿折 更新时间:2025-06-09 20:26:05 源网站:2k小说网
  ();

  我又梦到延那了。

  她还穿着那身火红的立领窄袖袍,颈上围了一圈雪貂毛领,彩线编就的一股股发辫上缀满了宝石珠子,随步伐来回甩动,叮咚似山泉轻鸣。

  她牵着我出了毡帐,回头时,镶金翡翠额饰在阳光下细闪。

  在众人起哄的欢呼中,她牵我跳上高台,高声道:都看清了,这个魏朝人,他叫元琮,从今天起就是公主的男人了,天地鬼神为证。

  草原上的风,一阵烈,一阵缓,吹得碧浪翻滚。她侧目冲我笑,眼睛大大的,梨涡若隐若现。

  那笑靥,明媚动人,又带着难以驯服的野性之美。是梦,也是从未搁浅的,许多年前的画面。

  而我痴痴望着她眼眸,那双绿松石一样澄净美丽、偏又如头狼一样冷冽锐利的眼眸。

  企图把这一瞬的美好刻进骨血最深处。

  像是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拼命爬向绿洲甘泉,哪怕明知它是海市蜃楼。

  十六岁那年,我乔装成商人探悉楼然部落。

  擂台上,她的身影俘获了我的目光。人们说,她是楼然王的女儿,楼然尊贵的公主。

  她就是延那,那年她二十岁,是能弯弓射雕、徒手擒狼的暴烈美人。

  延那不是她的名,但我习惯这样唤她。

  在楼然话里,延那意为,最心爱之人。

  认识她的第一夜,我在擂台上输给了她,被她带回毡帐。

  炭盆里的火焰“噼啪”跳动,我被仰面推倒在狐皮裘上。

  目光颤动,甫与她侵略般的幽幽视线相接,心神便都教那绿眸中的灼灼之光攫取住了。

  仿若野火燎原,吞灭我退路。

  我面颊烧烫,胸腔内似扑腾起了欢悦的鸟雀,心里的小溪奔腾湍急。

  分明羞涩得喉头发紧、呼吸发颤,却还故作沉稳老练,极力隐藏着脸与耳尖的灼烫。

  不想叫她瞧出我的青涩。

  但,有什么是她窥不透的?

  “你在害羞?”她低下头,两指捏住我下颌,促狭笑问:“第一次?”

  我抿唇不答,略微偏过头去,她又哧哧一笑,放缓了解我衣衫的动作。

  “放心,我会温柔些,”她抚了抚我额发,慵然眯眸。

  如吟唱歌谣般念着楼然语:“公主向你保证。”

  那夜,我平生初次体会了,如浑水般朦胧又晦涩的潮汐,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钻,隐隐透出硬壳,滋生了敏感的痛与快乐。就像大地里栽埋的花种,一场春雨过后,不知不觉便伸出了纵横交错的根扎进土壤,一寸寸咬住春泥,无声萌动。

  翌日,她亲手给我穿好了昨夜被她亲手剥落的衣衫。

  “公主可不是不负责任的人,公主说到做到。”她心情似乎很好,亲了亲我的唇,我便青涩地回应。

  原以为,我是终年不化的冰霜,直至触及她的刹那,所有寒凌都消融成春水潺潺。

  她牵我出了毡帐,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为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仪式。

  彩色旗帜随风猎猎,鲜花簇满我们四周,她回眸,冲我笑。

  她与她的一切,都在熠熠发光。

  到了夜间,草原的天幕繁星点点,篝火边,众人载歌载舞,空气中漂浮着炙羊肉和马奶酒的香气。

  她唬我,说这酒不烈,是甜的,等我仰脖灌了满满一大口、感受着后劲灼喉、脸都皱了起来,她一把揽住我肩头,爽朗大笑。

  我不善饮酒,也从来滴酒不沾,因为厌恶那种神智不受自控的迷乱。

  可我在她这里醉了。

  我一定是醉了,才会万般渴望她的垂怜,渴求她攻占我,品尝我,标记我。

  被她拉回毡帐后,也许是酒壮人胆,我突然很想反攻回去。

  我想征服,征服她这缕不羁的风。

  征服她眼底绚烂灵动的光。

  但我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未免稚嫩,几番角力后,还是她占了上风。

  情至深处,我扶着她腰股,抑着急促的喘息问她:“公主,你叫什么名字?我想唤你的名字……”

  她高傲地牵起唇角,自上而下俯视我。

  扬手一巴掌拍在我左颊,不疼,她肯定是收着力的。

  “公主的名字,是谁都能叫的?”

  “延那,”我突然开口。

  在她惊讶的眼神中,我鼓足了勇气,直言道:“我是否可以唤你,延那?”

  她扯了扯唇角,神色开始变得微妙。

  却是没有反驳我。

  于是自那时起,我便一直唤她延那了。

  是我的私心,是我的昭告天下。

  午后,我与延那并肩躺在草甸,像是躺在了松软的绒毯上,好不惬意。

  猛地想起大魏与楼然即将到来的交战,心情沉重起来。

  她还不知我是谁,不知我乔装潜伏是为了什么。

  我悄然睁眼,侧目望去,见她支着手臂斜倚草坡,双腿随意舒展,拈起一株蒲公英。

  她鼓起腮帮,一口气,将绒白的絮丝吹作漫天飞雪。

  “延那,”我忍不住问,“你信命吗?”

  她挑眉而笑,“不信。你信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也许吧,也许我这条命早已与她牵缠无间。

  甚至渴望来生继续相牵。

  “下辈子,你想做什么?”我没头没脑地问出这句。

  她倒不觉突兀,懒洋洋伸展肩臂,“想做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

  我一愣,听她道:“那样,山是我的,水是我的,蓝天是我的,绵云是我的,苍鹰是我的,羊群是我的……这片大地上,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说,你真霸道。

  “我是很霸道,因为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胸口,“这里秉持的信念,我固守的信念,谁都左右不了,天地鬼神都左右不了。”

  在楼然草原的那几天,我几乎忘却了自己是谁。

  只沉浸在和延那的相处中。

  我们赛马,驰骋在辽阔的天地间。马蹄踏碎黄白相间的野花,溅起草屑与尘泥。待到日头西斜便寻一处澄澈的湖畔饮马。

  马儿低头啜饮,粼粼一池晚霞,我们早已滚入草丛深处,压弯的草茎在身后蜿蜒,织就深痕。

  我们狩猎,在山林里追捕野兔。延那极擅骑射,可她却放跑了一只野鹿,也拦着不让我拉弓射箭。

  “鹿,是祥瑞的兽,”延那说,“我不伤鹿。”

  她和我讲起她小时候听过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匹灵兽,九色鹿,身上有九种美丽的颜色,把它的角磨碎、皮熬胶,服下就能治人间百病。一天,九色鹿从河中救下了一个溺水的人,人很感激鹿,说要报答,鹿说你只需答应我,不要把见到我的事告诉别人,信守承诺就好。

  可是人没有遵守诺言。

  国王为了给王后治病,命令举国上下抓捕九色鹿,重金赏赐。那个人利欲熏心,便将九色鹿的踪迹告知了国王,于是数不清的士兵包围了九色鹿所在的森林。

  “然后呢?”我问。

  延那摇头,“我不知道。阿娘没给我讲完这个故事,就病重亡故了。”

  我刚想安慰,她却立马耸肩,笑道:“我小时候一直想要找到九色鹿,想为阿娘治病,可是从没找到过。而且就算找到了,我也做不出对它割角扒皮的事——虐杀一个生灵,如何能挽救另一个生灵?”

  “不过,我那时还是想见一见九色鹿,听说它能实现虔诚之人的一个愿望,我不伤它,只想求它保佑我阿娘平安健康。”她说。“九种颜色的美丽皮毛,好想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我说,那我们以后常来林间转转,一起找寻九色鹿的踪迹吧,如果我找到了,就带你来看,一定。

  她眯起好看的绿眼眸,唇角抽了抽,“元琮,我只是在说傻话,你不用附和。”

  我哑然失笑,“和你一起说傻话,倒也开心。”

  她讶异地睁大了眼。

  两颗“绿松石”泛起波澜,有一瞬的颤动。

  我再见到这双松绿眼瞳,是不久后,开战。

  只从中瞧出了阴森的寒意。

  两军阵前,延那坐在高大的马上,瞪着我,一阵冷笑。

  后来楼然战败,她被俘到了我军营内,倔强地不肯屈服。

  楼然王来求和,我知道我该快刀斩乱麻,尽快肃清敌人。

  可我却说,让楼然公主与我和亲,我就放他们残部一条生路——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延那起初自是不肯顺服我,我便卑劣地,拿她的部族做要挟。

  “你嫁我,做我的妻,我定保你族人平安无恙。”我对她撒了谎。

  楼然与大魏水火不容,我不可能放任敌人卷土重来、继续侵扰我朝百姓。

  可我还是对延那撒了谎。

  她随我回到平城,一路沉默如死水,不再挣扎反抗,但我清楚她从未真正顺服过我。

  封后大典那夜,我去了她的寝殿。

  她早早熄了灯烛,侧躺于锦帐内,背对外。

  那天我破例饮了不少酒,醉意昏沉,遣走了宫人,自己脱解掉外衫。

  而后,我也来了榻上,伸手从后搂上她的腰。

  她一把挣脱,冷冷地睨我。

  我说,延那,你不想报复我吗?我还没有孩子,你为我生下第一个孩子,好不好?我让他做王朝的继承人。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蛮横地扳过她,角斗一样试图控制住她。

  她突然如野兽撕咬猎物一样扑倒我,咬穿我肩头,强势地,带着能把一切烧成灰烬的疯狂。而我无比迷恋她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像烙印一样烙在我内心最深处。

  纠缠至密之际,我来不及体会久违的情动,咽喉先被她发狠掐住了。

  我愕然睁目,正对上那双狼一样凌厉的绿眸。

  她想我死。

  “……弄死我啊,”我挤出沙哑的喉音,展臂仰躺在她身下,一动不动。

  “快点,延那……弄死我啊……”

  她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盯着我。

  渐渐,松了扼住我脖颈的力道。

  像是例行公事一般草草收尾,然后她翻身下去,又侧躺了回去,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样互相较着劲、仿佛都想将彼此置于死地的暴烈情事,在那段时间里,每次都是。

  再后来,得知她有了我们的孩子,我兴奋得几天没睡着觉,不论做着什么别的事,都常忍不住突然翘起嘴角。

  记得阿狴狸出生后,有一天午后,我去延那寝殿看望她和孩子。

  她尚在休息。我屏退了侍女,独自来到摇篮前。

  孩子很可爱,眼睛和延那一模一样,鼻子和嘴巴像我。

  ——他身上流着我和延那的血。

  每想到这个,我就止不住地喜悦。

  我忘却了帝王威仪,只开心地俯身,拿着小老虎布偶逗孩子。

  孩子咯咯地笑,我也不自觉轻笑出了声。

  忽然,感受到了一抹注视。

  我一愣,抬眸便见,延那不知何时醒了,正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

  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我有些尴尬,不由得轻咳一声,双手背在身后。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延那今日看我的眼神,比以往少了几分冰冷。

  她走近,淡淡地问我,“不抱抱他吗?”

  “啊?”我懵懵地眨眼。

  “阿狴狸,”她垂眸望着孩子,目光不自觉放柔了,“你不抱抱他吗?”

  平生第一次为人父,阿狴狸刚出生那会儿我就不太会抱孩子,生怕磕了碰了弄疼他了,又舍不得放下,就僵直着抱了孩子好久。然后胳膊也连酸了好几天。

  这段时日阿狴狸由侍女和乳母照料着,个头也长大了不少,而今我才御驾南征归来,有段时间没抱过孩子了。

  竟莫名有几分踌躇。

  我小心翼翼,从摇篮里抱起阿狴狸,双臂还是僵直得像木头。

  “这样……”延那伸手过来,轻轻帮我调整姿势,“托着这里,对……放松……”

  她的声音带着清晨阳光般的慵懒,直令我心头微颤。

  孩子在我臂弯,我忍不住低头,轻蹭他小脸蛋。忍不住唇角高高上扬。

  忍不住凑过去,“啵”地一声亲吻在延那脸颊,然后看看她,看看孩子,又不停地咧嘴笑。

  她显然一怔,凝着我和孩子。

  没多少情绪,仍抱臂而立。

  ……

  那个午后,那样平淡的幸福。

  再也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