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扶苍 第24章 授羽林郎

小说:青衫扶苍 作者:岭南黔首 更新时间:2025-11-13 12:08:01 源网站:2k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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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憩短暂,钟鸣声声,唤学子重返讲堂。

  崇贤馆内,诸生虽正襟危坐,目光却不时瞟向王曜空出的座位,又扫向苻坚御座一侧空缺的周虓位置,馆内气氛少了朝堂对立的剑拔弩张,多了几分午后的松缓与期待。

  苻坚换了一身便服葛巾,坐于主位,示意讲席上的博士刘祥暂退。

  “适才君臣奏对,义理激荡。”

  他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青衿,声音宽厚温煦。

  “此刻宜缓,不妨随意些。朕便不考校那些繁复经传,只在座中择数人,令其诵习得于心之章句,试析其旨,如何?”

  天子虽言“随意”,然威仪所及,诸生更屏息凝神,不敢怠慢。

  苻坚目光逡巡,首先落向一位后排面生、衣饰简朴的少年:

  “卿是河内郡选送的?所习何经最有所得?”

  那少年慌忙起身,面色通红,嚅嗫道:

  “学……学生,习……习《诗经》,尤……尤喜《豳风》。‘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句句皆言农时,诚朴近人……”

  他背诵了几句,声音虽小,但情态认真,显是熟读此篇。

  苻坚颔首,捻须问道:

  “《七月》末句‘亟其乘屋’之下,当是何言?所云何意?”

  少年稳了稳心神,声量略提:

  “下句是‘其始播百谷’。言农夫春日修缮居室完毕,便当立刻进行春播春种,万事莫误农时。此乃重本之训。”

  “好!”苻坚脸上露出嘉许笑容。

  “能自贴近日用之诗中得稼穑不易、重本爱民之念,善悟!”

  旋即示意卢壶:

  “赐李生绢三匹,勉其向学明农!”

  少年激动得手足无措,连连叩谢。馆内气氛稍缓。

  苻坚含笑的目光又转向那肥胖的身影:

  “吕生……吕永业!可曾在学?”

  吕绍正低头努力缩小身形,闻声浑身肥肉一颤,慌忙起身,襕衫宽袖带翻案上毛笔也顾不得扶正,拜倒在地,声如蚊蚋:

  “学……学生在……”

  苻坚见他那噤若寒蝉模样,朗声一笑,戏谑道:

  “永业不必惊慌,朕听闻汝父最恶子弟学殖荒废,每每家法甚严。朕且问你,于《礼记》所学,可有几句体悟最深?但言无妨。”

  “学……学生……”

  吕绍脑门上汗珠滚落,绞尽脑汁回想晨间苏通所讲,结巴道:

  “那……那个‘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行乎贫**’,此……此乃君子之本分……安,安守本分……”

  他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脸色由红转白,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苻坚笑意更深,适时点头打断道:

  “虽未能精深阐发,然‘安守本分’四字,亦可为立身根基。汝父闻汝能知此,料不会再以家法侍候他那根水火棍了!当勉之!”

  言罢挥手:“赐吕生绢二匹!”

  吕绍如蒙大赦,叩谢不止,胖脸上汗水混杂着欢喜的潮红。

  后排的杨定等人忍俊不禁,又不敢出声。

  稍后,苻坚视线落在前排仪容整肃、气度沉静的徐嵩身上:

  “卿名徐嵩?扶风徐氏?”

  徐嵩离席肃拜,姿态从容:

  “禀陛下,学生正是。”

  其声清朗,举止合度,全无吕绍慌乱之态。

  “观卿气度不凡,所学必有成。且试为诸生析一析《尚书·皋陶谟》中‘在知人,在安民’二句,此乃天子牧民之纲,其微旨何在?”

  苻坚所问已涉政道根本,非复寻常章句。

  徐嵩略作沉吟,肃容答道:

  “‘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此八字互为表里,深关治乱。所谓知人,非仅辨忠奸,更在识其才性,量能授职,使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安民非徒薄赋轻徭,更在兴教化以导善,明刑政以惩恶,使之各遂其生,各安其业。知人善任方能为安民奠基,而民安邦宁,则天下英才乐为所用,相辅相成。故大禹叹曰:‘知人则哲,惟帝其难!’圣明如帝舜亦难尽察万物,是以广开言路,协和万邦,此乃‘安民’以求‘知人’之深远道也!”

  徐嵩之言落定,满堂寂然。

  字字珠玑,直指牧守万民之根本,更将“知人”与“安民”相生相济、互为表里的至理,剖判得澄澈清明。

  苻坚眼底的光倏然亮起,随即沉淀为深沉的赞赏。

  他望着堂下肃立的身影,那份从容的气度,清晰的条理,比之方才王曜的锋芒锐利,别是一番渊渟岳峙的风华。

  “好一个‘知人善任方能为安民奠基,民安邦宁则英才乐为所用’!”

  苻坚抚掌赞叹,龙纹常服衣袖微振。

  “徐卿此言,切中肯綮,深得皋陶、大禹之心!非胸有韬略,不能有此洞见!”

  他目光在王欢、卢壶等诸位博士脸上扫过,满是欣慰,王欢治学有方,太学之中,卧虎藏龙!

  王曜立论如剑,辟易千里;徐嵩持论似砥,中正明达。此皆我大秦之璞玉,他日必成器用!心念如此,旋即转首示意卢壶:

  “赐徐生绢五匹,以彰其识见之明。”

  徐嵩躬身谢恩,仪态端方,眉宇间毫无得色,唯余沉静谦冲。

  卢壶依言命仆役奉上绢帛,那光滑细密之物捧在徐嵩手中,更衬得其人谦和如玉。

  苻坚稍作沉吟,目光重又落回徐嵩身上:

  “卿之策论,不仅通达经义,更见施政之能。待‘明经’课业之后,亦当择机往长安令处历练观政,览民情吏治,再思其‘知人安民’之道,庶几学问不坠于空谈。”

  “学生谨遵圣谕,敢不勉力!”

  徐嵩再拜,心湖微澜,面上却依旧沉静。

  日影悄然滑过殿内阔大的青砖地面,从一道斜刺的金光渐渐凝成几近直垂的光柱。

  太学的钟磬之声复鸣,虽极尽悠扬庄肃,却也隐**下学的宣告。

  殿中气氛为之一缓,诸生或显期待,或露疲态。

  苻坚缓缓起身,威仪天成的身影立在阶前,夕阳透过高窗落在他肩头,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那双清亮而深邃的眸子,平静而肃然地扫过阶下每一张年轻的、尚且稚嫩的脸庞。

  那是王曜的沉毅如铁,徐嵩的谦冲如玉,吕绍那虽忐忑却透着几分憨直的圆脸,乃至杨定那略显焦躁、目光频频飘向馆外的模样……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纳入他这位统治者的眼中。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蕴**洞穿人心的力量:

  “诸位,尔生于乱世之后,长于未竟之朝。此世道,烽烟未尽熄,疮痍犹在目。然我太学立此,非为养只通章句之腐儒,更非为豢钻营禄位之庸才!今日与周尚书一辩,王生引经据典,切中时弊,所谓‘华夷之辨,首重心而非肤貌’之言,乃至痛陈晋室自戕引来祸根之论,直如晨钟暮鼓!”

  苻坚的目光在王曜身上落定片刻,随即又漾开至众人。

  “其所恃者,非口舌之利,乃扎根沃壤、心怀苍生之实学根基!徐生论‘知人安民’,则更在阐明,为政之本,在于知人之明、安民之诚!”

  他语速平缓,却字字千钧,敲打着每个人的心扉:

  “八王之乱,自毁长城,非徒虚名之祸!司马诸王,身系九州安危,不思养民护国,反举倾国之力,行骨肉相残之事!致使山河破碎,群雄乘虚。此痛史殷鉴,当使尔辈知何为万不可为!身为读书种子,尔等所承,非止经籍纸墨,更是社稷重托!若他日立身庙堂,或躬耕桑梓,皆不可忘一己之责。务须心存浩然,目存经纬,脚踏实地,不可再蹈彼辈空耗国力、罔顾生民之覆辙!”

  天子之音,此刻竟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疏离,带着一种深沉的家国忧思与殷切嘱咐:

  “朕望尔等,勿惑于虚名浮利,勿畏于艰难险阻。今日在太学所读每卷经书,所研每项农桑技艺,乃至同窗间每句良言切磋,皆为明日济世之舟楫!朕更望尔等,能常记籍田之畔泥土的微腥,渠埂之旁草木的生机,黎庶劳作时额间的汗珠——此乃社稷最真切的脉动!大秦新天,肇始乎此,其重振华夏衣冠、收揽四方人心之伟业,厚望就在尔等肩头!唯其务实,唯其怀仁,唯其不渝!诸生,勉之!勉之!”

  余音袅袅,在殿梁椽柱间回荡,久久未绝。

  诸生屏息,崇贤馆内落针可闻,唯余夕阳金晖流动。

  王曜胸中滚烫,周虓那狂妄诘问后的激辩、渠田垄间老农黧黑的面庞、龟兹春中血色葡萄藤的印记……百感交集,沉甸甸压在心头,却也点燃了某种前所未有的炽热。

  徐嵩垂眸静立,袍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知人安民”四字如星辰烙印。

  吕绍额角汗珠未干,心头却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家法”之外更恢弘的责任。

  尹纬虬髯微动,眼底光芒内蕴。杨定也终于收回了频频外望的目光,紧握的拳心不知何时已松开又攥紧。

  苻坚长身而立,日光为他的轮廓镀上耀眼金边。他不再言语,只轻轻拂袖。

  “散学!”

  圣驾仪仗鱼贯而出,崇贤馆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内外的光景。

  方才的庄严肃穆,如投入石子的湖面,只余细微涟漪缓缓扩散,最终化为满堂喧嚣。

  “子卿!子卿!你今日立此奇功,舌战周虓,壮我大秦国威,实乃我辈楷模!”

  邵安民几个冯翊子弟最先围拢过来,面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敬佩,七嘴八舌,恨不得将满肚子夸赞倾泻而出。

  “若非子卿兄,那南来狂徒怕是要将我太学奚落得一钱不值!痛快!真痛快!”

  另一学子抚掌大笑。

  吕绍也挤过来,方才被天子打趣的窘迫消散大半,胖脸上油光与汗光交相辉映:

  “好家伙!子卿你这肚子里的墨水顶我三个!不五个!吓得那周老头眼都直了!不过.....”

  他忽然想起什么,有点后怕又有点得意地抹了把汗。

  “陛下也够意思,那绢帛……嘿嘿,总算没白背那几句,回去老头子该不会抽我了……”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并不存在的**。

  杨定却站在人群外围,面色郁郁,心不在焉地踮脚张望着门口。

  方才馆内激荡人心的天音,苻笙追他而去的脚步声仿佛犹在耳畔纠缠,让他心神不宁。

  尹纬走过来,虬髯微微抖动,重重一拍王曜肩头,力道沉厚:

  “‘祸源在彼八王乱政’!子卿此语,雷霆万钧!非仅扫了那周虓颜面,更是为天下大乱根源定下诛心之论!痛快!”

  一向寡言沉肃的他,眼中罕见地燃烧着激赏的火焰。

  徐嵩则含笑立于一旁,温润如玉:

  “子卿风采,今日始窥全豹,令人心折。”

  王曜被这热烈的潮水包裹,心中亦是不免激荡,但他性子沉静,只是团团拱手:

  “皆赖诸兄平日砥砺,及裴公殷切教诲,更有王祭酒、卢司业栽培之功。曜不过偶发一得之见,侥幸耳。”

  他话音未落,一个苍老却依旧洪亮的声音响起:

  “王生不必过谦!”

  众人闻声看去,正是卢壶。

  他满面红光,从随侍的童子手中接过一样物事,快步走来。

  那东西以明黄绸缎包裹,金线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众人不自觉屏息。

  卢壶行至王曜近前,环视众学子,朗声道:

  “弘农王曜,才德兼备,卓尔不群。今日御前奏对,深体圣心,展我国士风采!陛下特赐:宫中新贡徽墨八锭,洛阳澄心堂宣纸两卷,以励向学!”

  周围瞬间一片抽气声!徽墨澄心纸,价比千金,向来只供御前及顶级文臣所用,寻常学子莫说见,连听闻都极少!如今竟被赏赐给寒门出身的王曜!

  卢壶神情庄重地双手奉上:

  “此乃殊荣!亦为期望!愿汝不负所托!”

  王曜心中剧震,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俯身郑重接过,只觉那缎包仿佛有千斤之重:

  “学生王曜,叩谢圣恩!定当呕心沥血,不负陛下厚望!”

  群情汹涌,纷纷簇拥在王曜周围。

  太学生们的情绪,仿佛方才被天音压下的沸腾,此刻加倍高涨地迸发出来,议论之声,赞叹之声,羡慕之声,融成一股巨大的声浪。

  先前未能有机会在王曜应对时添柴加油的冯翊、京兆子弟们更是激动异常,纷纷涌上:

  “王兄!改日定要登门讨教!”

  “子卿兄,那‘知人安民’四字,徐兄究竟如何解得那般透彻?当为我等再析一析!”

  喧嚣之中,王曜忽瞥见墙角一隅,胡空正踏步而来,他边走边拱手笑道:

  “子卿,得蒙陛下亲赐奇珍,实至名归!恭喜恭喜!”

  王曜却将手中那沉甸甸的明黄绸包置于旁边的书案上,拱手一礼,情真意切:

  “同喜!曜不敢专美。此番能得此恩遇,皆赖前日随裴公赴东郊考察渠田之经历!若非躬身入渠田,亲持耒耜,亲抚泥土,又安知稼穑之艰,沟渠之妙?若非有此力行,识得其中三味,今日又安敢于御前纵论古今,无渠田之行,便无今日之曜矣!”

  “诸君!”

  卢壶清了清嗓子,忽然又高声叫道。

  他目光灼灼扫过王曜等人,还有更多曾经一同下过田、此刻围拢在王曜身旁的学子们,甚至也看了一眼方才因答问得彩的徐嵩与强自镇定的吕绍:

  “陛下适才宣诏:曾随裴尚书跋涉东郊,躬耕于田垄,践行农课者之三十七人——”

  卢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与有荣焉的的激昂与笑容。

  “皆授羽林郎衔!赐银鱼袋!虽不赴值宿,然此身已入羽林籍,恩荣加身,永载勋册!后日惊蛰,奉诏伴驾籍田礼!陛下亲耕,君等奉耒而随!”

  话音落下,刹那沉寂,旋即是几近要掀翻崇贤馆穹顶的狂喜与惊呼!

  “羽林郎?!天哪!”

  “银鱼袋!这可是……这可是官身初阶了?”

  “伴驾籍田……天恩浩荡!天恩浩荡啊!”

  徐嵩、邵安民、胡空等人,那日与王曜一同在渠埂上踏着湿泥、汗流浃背之人,此刻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邵安民用力捶打着胡空的肩膀,激动得语无伦次;胡空那沉沉的眸子,此刻如被点燃,亮得惊人!

  他们看着彼此脸上相似的泥土色尚未褪尽,如今却突然披上了这耀眼的荣光,只觉得一阵晕眩又无比真实的狂喜涌上心头!

  那渠田上的每一个脚印,每一条因用力而绷紧的臂膀肌肉,都化作了此刻勋章上的光彩!

  欢呼雷动,声震屋瓦!

  然而,馆内另一处角落,空气却陡然凝固,沉郁如铅。

  几十道目光射来,羡慕、狂喜如炽热的火,瞬间燎尽了方才的喧嚣,在他们脸上留下的却是猝不及防的懊悔和惨然——那是未曾报名参加渠田考察的新生。

  “裴公当日通告……我……我嫌那田埂污秽……”

  “唉!我只道农事粗鄙,何曾想过……”

  “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有人死死攥着自己的儒衫袖口,面色灰败如纸,盯着那群喜极而泣、互相拥抱的“羽林郎”,那明晃晃的荣耀仿佛淬毒的针,扎得们眼痛心更痛。

  有人下意识摩挲着自己光滑洁净的手指,那里不曾沾染过渠田的污泥,此刻却苍白冰冷得可怕。

  还有人失魂落魄地望着大殿上方“学以致用”的匾额,巨大的失落,无边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将这一隅彻底淹没。

  无声的沉默里,有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有人颓然跌坐回冷硬的席上,还有人茫然望着那群被金光环绕的同窗,指甲深深嵌入手掌而不觉。

  籍田的号角,已在暮云深处隐隐可闻。惊蛰的春雷,将伴随着天子的第一犁,震动长安城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