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衙,书房之内。

  王小武正被一堆小山似的卷宗和账簿搞得头昏脑涨。

  他宁可在战场上和敌人拼杀三天三夜,也不愿面对这些密密麻麻,如同鬼画符一般的文字。

  什么户籍田亩。

  什么税收条陈。

  什么仓库盘点。

  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让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变成了一团浆糊。

  都头临走前那十二字箴言——

  开仓,赈灾。

  斩恶,安良。

  均田,免税。

  言犹在耳,每一个字都重如泰山。

  可具体怎么做,他却像一只无头苍蝇,完全摸不着门道。

  开仓……开哪个仓?

  赈灾……怎么个赈法?

  这粮食发下去,怎么保证不被那些小吏贪了?

  均田……这田地都在那些大户手里,怎么个均法?

  直接抢过来?

  那不就又乱了套了?”

  王小武烦躁地抓着头发,感觉自己肩上扛着的已经不是一枚官印,而是一座随时可能将他压垮的大山。

  他知道,都头信任他,才会将这天大的担子交给他。

  他绝不能让都头失望!

  可是,光有忠心和蛮力,治理不了一座城。

  “不行,我得找个懂行的人来帮忙!”王小武猛地一拍桌子。

  他想起了都头昨日的举动。

  都头在军中提拔陈六郎,是因为陈六郎懂兵法。

  那他要治理青州,也得找个懂政务的“陈六郎”!

  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几口积满灰尘的大箱子上。

  那是从李忠贤的档案库里抄出来的,里面全是青州府下辖各县官员的档案,也就是所谓的“吏部文书”。

  王小武立刻来了精神,叫上两个亲卫,把箱子抬了过来,一头扎进了故纸堆里。

  这些文书,大多是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废话。

  王小武耐着性子,一卷一卷地翻看,重点关注那些考评中语焉不详,或是带着些许“贬义”的评语。

  他如今也算开了窍,知道李忠贤那种人,说谁好,那人八成是他的同党。

  说谁不好,那人反而可能是个可用之才。

  翻了将近一个时辰,就在他快要被那些文书上的官样文章催眠的时候,一份来自沅涯县的陈旧档案,吸引了他的注意。

  “汤大洪,沅涯县令。

  年五旬有三,进士出身。

  为人……性情耿直,不善变通,于政务颇有独见,然清高孤傲,不恤人情。”

  档案的最后,是李忠贤亲笔写下的朱批:

  “此人食古不化,难堪大用,着,永不升迁。”

  “不善变通?清高孤傲?”

  王小武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睛却越来越亮。

  在李忠贤的官场里,“不善变通”不就是不肯同流合污吗?

  “清高孤傲”不就是不屑于巴结逢迎吗?

  “进士出身……懂政务!性情耿直……靠得住!”

  王小武一拍大腿,就是他了!

  “来人!”

  他冲着门外爆喝一声。

  “立刻去沅涯县,把这个叫汤大洪的县令,给老子请……”

  他顿了顿,改口道。

  “不!是八抬大轿,给老子抬过来!要快!要客气!”

  ……

  两个时辰后,府衙后堂。

  一位身穿洗得发白的七品官服,身形清瘦,面容憔悴,留着一把花白山羊胡的老者,正局促不安地站在堂下。

  他就是汤大洪。

  接到府衙的“急召”时,他正在县衙后院的菜地里浇水。

  听闻是新任的“王大人”传唤,他心里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青州城一夜变天,知府灰飞烟灭,一个叫王小武的泥腿子头领一步登天。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换了一拨更凶残的强盗而已。

  他此来,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大不了,一头撞死在这大堂的柱子上,也绝不受辱。

  “你就是汤大洪?”

  堂上,传来一个年轻而嘶哑的声音。

  汤大洪抬起头,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王小武。

  一个穿着粗布衣,脸上还带着风霜之色,眼神却锐利如刀的年轻人。

  他正襟危坐,手里把玩着那枚象征青州最高权力的官印。

  “下官,便是。”

  汤大洪拱了拱手,语气平淡,不卑不亢地。

  王小武看着他这副样子,也不生气,反而笑了。

  这老头,有股子倔脾气,跟他想的一样。

  他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地问道:“汤县令,我问你,如今这青州城,该如何治理?”

  汤大洪闻言,心中冷笑。

  又是一个只知道索取,不懂得治理的莽夫。

  他眼观鼻,鼻观心,淡淡地回道:

  “大人说笑了。

  下官人微言轻,不过一小小县令,如何懂得一州之政务。

  大人雄才大略,自有经天纬地之策,何须问我这等庸才。”

  阴阳怪气,绵里藏针。

  王小武身后的亲卫顿时面露怒色,手按上了刀柄。

  王小武连忙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站起身,走到汤大洪面前,没有丝毫官架子,反而用一种近乎请教的语气,诚恳地说道:

  “汤老先生,我王小武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

  以前是个兵,后来是个匪,承蒙我家都头不弃,才坐在这个位置上。

  什么经天纬地,我屁都不懂。”

  这番粗俗却又坦诚到极点的话,让汤大洪准备好的一肚子讥讽之言,顿时卡在了喉咙里,让他微微一愣。

  王小武没理会他的错愕,继续说道:

  “我家都头,给了我十二个字。”

  他伸出手指,一字一顿,郑重无比地念了出来:

  “开仓,赈灾。”

  “斩恶,安良。”

  “均田,免税。”

  当这十二个字,从王小武这个“匪首”口中清晰地吐出时,汤大洪那张古井无波的老脸,终于变了颜色。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浑浊的双眼,骤然迸发出一股难以置信的光芒。

  这十二个字,分开来看,每一个都是历代明君圣主所追求的至高理想。

  而连在一起,这……这简直是要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啊!

  这,这是一个“匪首”能说出来的话?

  “这……这是林都头所言?”

  汤大洪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剧烈的感情波动,连称呼都变了。

  “正是。”

  王小武重重点头,

  “都头说了,青州,只是一个开始。

  他要我把这十二个字,在这青州府,变成现实!

  可我王小武,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所以,我才想请老先生您,出山相助!”

  他退后一步,对着汤大洪,这个比他年长近三十岁的老者,深深地,鞠了一躬。

  “请先生,教我!”

  这一躬,仿佛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汤大洪的心头。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份不掺任何杂质的焦急与真诚。

  他想到了自己苦读圣贤书半生,所求为何?

  他想到了自己被排挤打压,心灰意冷,守着一方小县,苟延残喘,又是何等的憋屈与不甘!

  如今,机会就摆在面前!

  一个神仙般的人物,一个赤诚的执行者,一个可以让他毕生抱负得以施展的舞台!

  他还在这里端着那可笑的读书人的架子做什么!

  “大人……快快请起!折煞老夫了!”

  汤大洪老泪纵横,连忙上前扶起王小武,激动得语无伦次。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青州百姓有救了!天下有救了!”

  他紧紧抓住王小武的手臂,那干枯的手,此刻却充满了力量。

  “大人!要赈灾,先要清查府库粮仓,严防小吏贪墨!

  要安良,必先立严法,将李忠贤爪牙一网打尽,明正典刑,以安民心!

  要均田,不可操之过急,可先丈量全州土地,清查隐户黑田,再行‘计口授田’之策……”

  这位被压抑了半生的老吏,仿佛在一瞬间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

  他双眼放光,滔滔不绝,脑海中无数的政务方略,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喷涌而出。

  王小武听得是云里雾里,但又兴奋异常。他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老先生!您……您就说,第一步,咱们干啥?”王小武急切地问。

  汤大洪抚了抚花白的胡须,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

  “第一步,安民!我料定,林都头神威传开,李忠贤伏诛的消息一旦扩散,周边的流民必将闻风而至,涌入青州。

  我们必须立刻在城外设立粥棚,搭建营地,登记造册,将这些流民稳住。

  否则,一旦流民失控,必成大乱!”

  他的话音刚落。

  “报——!”

  一名亲卫神色慌张地从外面冲了进来,单膝跪地,急声道:

  “启禀大人!城外……城外出现大批流民,黑压压的一片,正朝着南城门涌来,人数……根本数不清!”

  王小武和汤大洪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考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