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对岸,叙州城。

  陈庆之也在看着窗外。

  他瘦了很多,原本温润的脸庞,被风霜刻上了坚毅的线条。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变得深邃如海。

  化整为零的战术失败后,他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带领主力全线撤回了北境。

  他输得很惨。

  南方的根据地尽数丢失,数万战士的牺牲,换来的只是一场屈辱的溃败。

  沐瑶的“妖术”,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革命军战士的心头。军心、民心,都动摇到了极点。

  但他没有倒下。

  在那场著名的“屠神”演讲之后,他便将自己,变成了一台比沐瑶更不知疲倦的机器。

  他巡视三军,与最底层的士兵同吃同住,用自己的言行,去重新凝聚那濒临崩溃的军心。

  他深入乡野,走到田间地头,向惶恐的百姓们一遍遍地宣讲革命的理想,用最朴实的语言,去对抗那神乎其神的天方夜谭。

  他成立了“北境格物院”,将所有有学识的人聚集起来,日以继夜地,试图破解沐瑶那些“铁鸟”的秘密。

  他甚至,开始学习沐瑶。

  他变得冷酷,果决。他会毫不留情地处决那些在军中散播恐慌的逃兵,也会用铁腕手段,去镇压那些因为恐惧而动摇的地方乡绅。

  他的身上,渐渐有了沐瑶的影子。

  只是,他的内心,依旧守着那份最初的,温润的理想。

  就在此时,沐渊亭神色凝重地,快步走了进来。

  “子由。”他将一封信,递到陈庆之面前,“天胡草原,八百里加急。”

  陈庆之拆开信,只看了一眼,瞳孔便骤然收缩。

  ——共和国将领庞万里,率二十万大军突袭草原,半月之内,连破王庭七十二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天胡大汗向我部紧急求援!

  庞万里!那个沐瑶麾下,最忠诚,也最善战的猛将!

  他怎么会出现在西北?

  陈庆之猛地冲到地图前,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片广袤的草原上。

  一条毒蛇般的,阴狠的战略弧线,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型。

  沐瑶……她根本没想过要从正面打败他!

  她是要……釜底抽薪!断他臂膀!绝他后路!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陈庆之的脚底,直冲天灵盖。这个女人,她的每一步,都算得如此精准,如此狠毒。

  “子由,我们必须出兵!”沐渊亭急切地说道,“天胡若失,我们北境将彻底成为一座孤岛!唇亡齿寒啊!”

  陈庆之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地图,大脑在疯狂地运转。

  出兵?拿什么出兵?

  他的主力,被郭勋奇的五十万大军死死钉在淮水北岸,动弹不得。分兵去救,只会让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更加分散,最终被逐个击破。

  可若是不救……他仿佛已经看到,庞万里的铁蹄,在踏平天胡草原后,将会从他的背后,狠狠地捅上一刀。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沐瑶为他精心设计的,无解的死局。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名为“绝望”的情绪。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无法自持的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却突兀地,在他心底响起。

  ——“子由哥哥,若有一天,你因我而动摇,那你便不配做我的对手。”

  是她的声音。海州港那个诀别的清晨,她留下的,最后的箴言。

  陈庆之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所有的绝望与惶恐,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的决然。

  “兄长。”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传我命令。”

  “召集所有高级将领,召开最高军事会议。”

  “另外……”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请程耿同志,立刻来见我。”

  ……

  最高军事会议的气氛,比指挥部里的寒冬还要冰冷。

  当陈庆之将天胡草原的战报,以及沐瑶那釜底抽薪的狠毒战略全盘托出后,整个会议室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将领都面如死灰,他们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对手。

  “总司令,这……这仗没法打了。”一名老将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声音嘶哑,“南有五十万大军牵制,西有二十万精锐抄我后路。我们……我们就是瓮中之鳖啊!”

  “是啊,总司令,为今之计,只有收缩兵力,固守庆州,或许还能……”

  “固守庆州?”陈庆之冷冷地打断了他,“然后呢?等着庞万里踏平草原,与南方的郭勋奇形成合围?等着我们的粮食耗尽,军心溃散,最后被她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捏死?”

  一番话,让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陈庆之环视众人,看着他们眼中渐渐被绝望吞噬的斗志,心中一片冰冷。

  他知道,他必须打破这个死局。

  用一种他们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方式。

  “诸位,”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你们说得没错,按照常规的打法,我们已经输了。”

  “因为,我们一直在跟着她的节奏走。她打哪里,我们就防哪里。她出什么招,我们就接什么招。我们就像一个被牵着鼻子的牛,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所以,想要破局,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跳出她为我们设定的棋盘!”

  陈庆之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那一个个代表着危机的红色箭头。

  “沐瑶很强大,她的强大,在于她拥有我们无法理解的‘格物之术’,在于她拥有一个完整的工业体系作为支撑。”

  “我们和她的差距,是时代的差距。这一点,我们必须承认。”

  他指着那架从战场上缴获的,已经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的飞机残骸。

  “我问过格物院的先生们,他们说,就算我们弄懂了这东西的原理,想要仿制出来,也至少需要五年,甚至十年。因为我们没有合格的钢铁,没有精密的机床,更没有能让它飞起来的……‘内燃机’。”

  “我们追不上她。至少,在工业和科技上,短期内,我们追不上。”

  陈庆之的话,让会议室的气氛更加压抑。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她也并非无敌。”

  “她的强大,同时也是她最大的弱点。”

  “她的统治,建立在什么之上?是神权,是恐惧,是她所营造出来的,那个梦幻般繁华的南方世界。她的军队,是靠着对她个人的崇拜,以及对战功、财富的贪婪,才凝聚在一起。”

  “这一切,就像一座华丽的沙堡。看上去坚不可摧,但只要我们能挖掉它的根基,它就会瞬间崩塌。”

  “而它的根基,就是人心!”

  陈庆之的声音,陡然变得激昂!

  “我们的武器,不如她。但我们的理想,胜过她!我们的信念,比她的钢铁更坚固!”

  “所以,从今日起,我们的战争,将不再局限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要转变为一场,全面的,立体的,以思想为武器的战争!”

  他猛地一挥手,在地图上画下了三条截然不同的战线。

  “第一,成立‘敌后工作部’,代号‘星火’!”

  “我要将我们最优秀的同志,像种子一样,撒遍共和国的每一寸土地!去他们的工厂,去他们的学校,去他们的军营!我们不搞破坏,不搞暗杀。我们只做一件事——宣传我们的思想,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沐瑶的共和国,不是铁板一块。有被资本压榨的工人,有被剥夺了土地的农民,有被她那套‘战争经济学’裹挟着,走向毁灭的中产。他们都是我们的同志!我要让革命的火种,在敌人的心脏里,悄悄地燃烧起来!等到最关键的时刻,它将成为我们最致命的武器!”

  “第二,成立‘对外情报局’,代号‘远航’!”

  “沐瑶的力量,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海外。那个神秘的欧罗巴大陆,是她的兵源地,也是她的资源库。我们对那里,一无所知。这是绝对不行的!”

  “我要派出一支最精干的队伍,远渡重洋,去欧罗巴!搞清楚她在那里究竟做了什么!搞清楚她那套殖民体系的弱点!甚至,如果有可能,与当地的反抗势力,建立联系!”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第三,”陈庆之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西北那片被战火笼罩的草原上,他的声音变得沉凝而又坚定,“我,将亲自率领三万精锐,北上,增援天胡!”

  “什么?!”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总司令,不可!”沐渊亭第一个站了出来,急声劝阻,“您是全军统帅,岂能亲身犯险!况且,淮水对岸五十万大军虎视眈眈,您若离开,军心必乱啊!”

  “是啊,总司令!三思啊!”

  “都闭嘴!”陈庆之厉声喝道,一股前所未有的威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震慑了所有人。

  “天胡之战,是破局的关键,我必须亲自去!”

  “你们以为,庞万里的二十万大军,真的是去屠戮草原的吗?不!沐瑶的真正目的,是以战养战,是以庞万里的精锐为骨,整合天胡各部,最终打造出一支比现在更强大的,百万草原铁骑!然后,这支铁骑,将会在庞万里的率领下,从我们的背后,给予我们致命一击!”

  “所以,我必须去!我去的目的,不是为了打败庞万里,而是为了……收服庞万里!”

  “收服庞万里?!”

  所有人都觉得陈庆之疯了。那是沐瑶最忠诚的走狗,怎么可能被收服?

  “我自有办法。”陈庆之没有解释,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至于淮水防线,我离开之后,由沐渊亭同志暂代总指挥之职。你们的任务,不是进攻,也不是防守,而是‘演戏’!”

  “演戏?”沐渊亭一愣。

  “没错。”陈庆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要你们,摆出一副主力尚在,准备与郭勋奇决一死战的架势。每日操练,隔岸叫骂,甚至可以组织小规模的渡河袭扰。总之,要用尽一切办法,将郭勋奇的五十万大 ?死死地拖在南岸,为我,也为‘星火’和‘远航’计划,争取时间!”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所有将领茅塞顿开。

  一个以思想渗透、海外破局、中央突破为核心的,宏大而又疯狂的全新战略,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

  他们看着那个站在地图前,神情坚毅,目光如炬的青年,心中的绝望与恐惧,不知不觉间,已被一种名为“希望”的狂热所取代。

  ……

  夜,更深了。

  会议室的人早已散去,只剩下陈庆之和匆匆赶来的程耿。

  “总司令。”程耿敬了个礼,目光锐利如刀。他已经从沐渊亭口中,得知了会议的大致内容。

  “坐。”陈庆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亲自为他倒上一杯热茶。

  “程耿同志,”陈庆之开门见山,“‘星火’计划,我打算交给你。”

  程耿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知道这个任务的份量,那几乎是在敌人的心脏上跳舞,九死一生。

  “为什么是我?”他抬起头,直视着陈庆之的眼睛。

  “因为你看得比他们都远。”陈庆之坦然道,“在相箕山,是你第一个看穿了沐瑶的‘工业战’本质。在停战和谈后,也是你第一个提出,要策反她培养的人才。”

  “这个任务,非你莫属。我需要你的冷静,你的果决,以及你对我们理想最深刻的理解。”

  程耿沉默了片刻,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

  “我需要什么?”

  “你需要的一切。”陈庆之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名单,“这是我为你挑选的第一批种子,他们都是我们最忠诚、最聪明的同志。另外,我会给你一个秘密的电台频率,以及最高的经费权限。”

  “你的任务,只有一个。”陈庆之的声音,变得无比严肃。

  “在南方,建立一个听不到枪炮的,第二战场。”

  “是!”程耿霍然起身,立正敬礼,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一句废话。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告别阳光下的战场,潜入最深沉的黑暗。

  送走程耿,陈庆之又召见了一名戴着眼镜,气质文弱的中年人。

  他叫徐靖,曾是京城国子监的博士,学识渊博,精通多国语言,因为不满沐瑶的独裁统治,辗转加入了革命军,一直在后方负责文书和翻译工作。

  “徐先生,”陈庆之将一份标注着欧罗巴航线的海图,推到他面前,“‘远航’计划,我想请你来负责。”

  徐靖扶了扶眼镜,看着那片陌生的海域,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与好奇。

  “总司令,我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恐怕……”

  “不。”陈庆之摇了摇头,“这个任务,需要的不是武力,而是智慧,是观察力,是沟通的能力。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要你带队,以商人的身份,前往欧罗巴。你们的任务,不是战斗,而是去看,去听,去记录。我要知道,沐瑶是如何统治那片大陆的,我要知道,她的人民是支持她,还是反对她。我还要知道,那个击败了她的‘圣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我需要一份关于欧罗巴最详尽的报告。”

  徐靖看着陈庆之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心中的热血被点燃了。

  “总司令放心,徐靖定不辱使命!”